| 梅南频 文|
老街
丁山老街不大,与蠡河并行,东西向,长不过一二里,但精致考究。石头铺的路,中线是麻石青石条,历史老不老,看看条石中深陷的槽印就知道,那是独轱辘车推出来的。
店铺一式二层楼,楼上住人也作仓库。粮米店、土杂店、小饭店、茶馆、照相馆、豆腐店、五金店、南货店、铜匠店、肉墩头、水产铺、油条麻糕店、小吃店、浴室、理发店应有尽有。一分钱看本小人书,五分钱一副麻糕包油条,白芝麻黑芝麻粘在出炉的麻糕上,满口的香。
茶馆和麻糕店是黎明的标志。一年四季,天蒙蒙亮就点火生炉,袅袅炊烟与晨雾氤氲弥漫在老街上空,浓浓的烟火气将小镇渲染得活色生香。
街东头有个轮船码头,街西头有个汽车站,南来北往就靠这两个交通来去。陶器由这条河运出去,往东不远出蜀山就入太湖。来往的船只大部分是苏北人的,称之为漕帮。汽车站是公有的,班次不多,售票员穿件工作服比现在的宇航员还神气。国道都是石子铺的路,车子一过,尘土飞扬。如果碰到雨天,得赶紧远远躲开。
老街的物质很丰富,几乎应有尽有。可吃饱也能穿暖。许多年发了许多票,吃的用的穿的都按人头分配发放,电影票戏票可以自由去买。没有身份证,出远门去单位开介绍信,证明你不是坏人。那年头,钞票很值钱,没几个人是上百元一个月工资的。结个婚,搭个会,十个人,每人十元十五元的,凑齐了,抓个阄,小方纸上写一到十的数字,谁抓到几就是几月份收会。互助一次婚礼基本足够了,几桌酒,全是亲戚,朋友很少受邀,送个礼也是八元十元的。喜糖每份六粒,没有其他。生孩子满月了,去随个喜,一个猪肚肺,好看点再送几个鸡蛋,大面子了。
到姑母家去正好要经过丁山整条老街。我家在街东头的大王庙,她家在街西头的白宕四房弄。
白宕过去可能是开白泥的宕而得名。四房弄有点来头,基本上是鲍姓,一条弄堂整整齐齐是鲍四房平房结构的豪宅。房屋全部是中式,外墙下端一式的长条天子石护墙,屋内地面全部铺了大方块的青砖,护墙青砖也有一米多高。当然少不了八字墙门,造型虽简单,却不失伟岸气象。青砖黑瓦,非常江南。鲍家几代几房都厚德严训,书香门第,精研陶业,拓展经营,在上海南京等地开店设铺,并且把生意做到了南洋。经营和实力在丁山首屈一指。
龙窑
龙窑是建筑史上的一个奇迹。没考证始于何时,反正那东西让你看了或者亲手触摸了一下,就会热血沸腾,从骨子里产生敬佩。
窑的结构其实并不复杂。顺山坡势由下往上建造,大则百米,中小则50米左右不等。最低处设炉房,是点火加煤的地方。窑的全段横面则设有小中大三个户口,用于装窑开窑时的陶器进出。窑身每间距不到一米设有一个圆洞,专业词汇称之为“麟眼洞”,这是烧窑时添柴的地方。烧窑师傅待炉房点火温度达到红焰时,便从最低处的洞口用火叉将松柴沿窑壁塞进去,特别该说的就是烧窑师傅的火眼金睛,他们的本事就是用肉眼能观测到火候高低,所以在窑场上被尊称为大师傅,名不虚传。这份体力活不好做,比打铁工还要累。穿件厚厚的百衲衣防护烧灼皮肤,额头上套一个麻丝做的圈,挡住流向眼睛的汗水。每个麟眼洞要烧百多斤柴,看火焰发白了立刻用专用的盖子盖上,四周封上一种叫白土的泥浆。周而复始,重复着又往上操作。
窑的内部结构并不太复杂,就如现在高速上的隧道。顶部用耐火砖筑成穹顶状,下部平坦向上成坡状,高度一米左右不等。窑背上涂了非常厚实的白土用以保温,远观似如匍匐的一条龙,故称之为龙窑。
丁山老家是块宝地,楼上后窗对着两座龙窑,龙窑的旁边是一条贯穿全镇的蠡河,河上有座古老的大王庙桥,与另外两座平板小桥形成三角,中间一块陆地便是风水宝地大王庙。
老龙窑系着孩童们的情结,堆放的大缸是捉迷藏最绝妙的地方,几百只缸堆叠成的缸山,是机灵鬼藏身的三窟,如小猴一样跃进缸山便无影无踪,难以寻觅。
龙窑的游戏则是“打仗”,一队好人,一队坏人,谁在窑头,下面的人则开始攻碉堡。上面的人从窑背上抓起一把把泥灰往下扔,下面的人抓紧烧窑的柴火棒一个劲向上冲。届时尘土飞扬,喊声震天,活捉了按在地上,浑身一个土疙瘩。
窑场上烧窑的、装窑的、做坯的、练泥的、划货的、搬运的、做釉水的一股脑儿都在一二个村上,彼此客客气气。
龙窑熄火前是窑场最壮观的时刻。那浓浓的火焰从窑头龙口喷薄而出,映红半边天。这虽是个瞬间,却成为永恒。昭示了窑场的百年红火与兴旺发达。
龙窑的情结是我们这辈凝固在血液里铭刻在骨子里永生难忘的。它的巍峨壮观是做人的基石,它的挺拔绵延是信念的启迪,它的烈焰胸怀是追求卓越的警示,它的无限奉献是生生不息的标杆。
一块土造就了几代人的富足,一块土打造了一座城的荣耀。这就是丁蜀现在被统称为丁山的小镇,一个依托着烟火的人间圣地。
大王庙
丁山老家附近的大王庙,三面环水,三角形筑了三座桥,有传说这是三足蛤蟆,成仙了的。
选这么个孤岛造一座庙,据说还是有些故事的。也不知多少年前,来自苏北的僧人要在丁山选块地造座寺庙,而丁山附近己有较多名气较大的庙宇,如蜀山的娘娘庙,传说还与孙权有关。附近的大潮山,蠡墅的羊角山,庵堂寺院均有香火,一般不容外来和尚念经。可能是佛门也有佛门的规矩,几次阿弥陀佛谈定了一个协议。首先是同意建造寺庙,但不可占一块土地。外来和尚遵守了这个规则,不占土,占水行吧,就选了三水交汇的这个中心开了工。
他们从外面运来土和石料,不知道花了多少年时间,硬匝匝在水中填起了一个小岛。这应该不是一个小工程,后来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座气宇不凡的石窟建筑,土墩及房屋四周全部用天子石条砌护,不知是从风水还是建筑方面的考虑,在南、西、北方向分别造了三座石桥,一座通往蠡墅,一座平板桥通往丁山老街,最大的一座大王庙桥位于寺庙大门左侧,横跨通往蜀山的蠡河,一式的天子石,气宇不凡。
大王庙桥是夏天的网红桥。晚去了轮不到一个位置。白天,大人小孩聚在桥上,桥面成为跳台,风光无限地往蠡河里跳,水性好的表演性更强,穿云箭一般扎进水里,一会儿猛地从水里窜出来,自豪地从嘴巴里喷出一柱水。太阳落山后,桥上坐满了乘凉的老老少少,桥顶平台一样的麻花石上铺了一张张席子,老人们摇着蒲扇说东道西,比茶馆还热闹。
在我的记忆中这个庙有些灵异。几次洪水泛滥,汹涌混沌的河水在平板桥上都漫过了膝盖,可就是进不了大王庙的青石门槛,老辈也解不开这个谜。
下滩
老家潘家村几十户人家没一户姓潘的。往东一点的钱家坟也不见一处坟头。
两个村不同的是潘家村家家都是黑瓦砖房,二层楼的也不少于十户,想当初我家的封火墙就达一丈多高,严严实实挡住了二楼窗户的视线。
钱家坟则不然,几乎一式茅草房,密密麻麻,你挤我轧,很难找到一块空地。集居群体基本上是水上漂泊到此的,说一口苏北话。边上有条内河,靠岸后日复一日就在河边落户了。窑场上筑个房子不是难事,捡些残次的缸坛盆罐,堆堆叠叠就成了一堵墙。这种只需劳力不需成本的事极大方便了外来户,年复一年,钱家坟成了一个不小的村。
边上的这条内河只有两米多宽,水清得发绿,趴在岸上看得见婀娜多姿的水草,时不时有几只虾弹来跃去。淘个米鳑鲏鱼引来一阵,胆大的竟会钻到簸箕里来吃米。十多岁的我发明了一种钓虾技术,一根长线上间隔系了近十根短线,线头绑上钢丝做的弯钩,每个钩上穿上蚯蚓,排放在水草上,不一会就会有好几个钩拉进水草中,这时我轻提竹竿便欣喜满满。
钱家坟边上是一大片荒滩,地质坚硬,并非滩涂沼泽之地,俗称下滩。成了省属的陶瓷批发站仓库。20多个日用陶瓷厂家的成品经驳船运抵这里,分类堆放,中小型的缸错落有致地堆成了山,一片又一片,非常入镜,放在现在,无疑是网红打卡地。各埠外来的货船都在这个码头装运,船过蜀山河段就入太湖。因此下滩这地方人气很旺,也是陶瓷厂家的来财之地。厂家负责供,陶批站负责销,完美一条龙。在计划经济年代,陶批站属省供销社的派出机构,这个能量是地方上无法达到的。这样有序的产供销持续了好多年,直到改革开放后逐步瓦解了,下滩往日的兴盛也无奈成了回忆。
丁山人
这个小镇上有我说不完的故事,有许多许多朴实憨厚的老乡,有默默无闻与陶土为伴走过一生的外乡人,有任劳任怨辛苦一辈子最后还没人知道她名字的主妇或老孺……这样的一群人和睦相处在平凡而又艰苦的生活中,无怨无悔,无争无斗,犹如一潭清泉,碧波荡漾,阳光照射时泛着片片粼光,微风吹拂时轻轻吟唱……
许多许多的人走了,来与土为伴,去与土为伴,只有那些影像活着,还有那些平凡的故事在传说。
金哑巴目不识丁,上无老下无小,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虽是哑巴,却不会哑语,更不会手指灵活自如地比划表达。和人接触,只有两个简单词语发声:“勤勤”“恳恳”。时间长了,周围的人也因此用作了哑巴的代名词。
哑巴是窑场上做粗货的高手。陶器有粗、溪、黑、黄、砂五大类,粗货则是大缸小缸。做粗货是重体力活,哑巴做的就是大缸,可以盛几百甚至上千斤水这种缸。
他的力气很大,三十斤一块的泥搬起来似乎毫不费劲。几块泥放在两米多长的泥凳上用竹弓做的钢丝割成数片,然后铺平用近十斤的木搭子反复锤成条状,再托着泥片放在木板盘上竖立围成圆状,左手握个有点状纹的石陀,右手握个刻有麻袋纹的拍子,相互拍打成桶形。再进行第二次拼接,拍打,粘合。哑巴个矮,做到缸口时都站在粗实的木架上操作,这对于他来说几百上千天如一日,简单的事情重复做,轻车熟路。最难的是做缸口,必须把泥搓成长长的一条,不干也不能湿,双手托着一头,其余的从肩膀盘绕在身上,操作时双手虎口卡住一段一段往前捏,我小时候仰望着这种神操作,很是羡慕。
这种凭空全手工制作,如今基本失传了,要不然完全有可能申请非遗项目。做缸师傅大都没文化,手上功夫却不是一般的厉害。会做大件的师傅在同行中有一定的地位,受人尊敬这是必然。即使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金哑巴,几乎所有人见了他都会打个招呼“勤勤恳恳”,他仿佛也意会立马回你一句“勤勤恳恳”。他一生做了无数只精美的大缸,盛满了勤劳与智慧,凝聚了太多的艰辛与喜悦。那些被龙窑柴火烈焰洗礼后发出的耀眼光泽和响亮声音,就是窑场永恒精神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