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雅军 文 |
小城中原本有很多小楼,约是民国年间的老屋。极低矮的两层,檐口压下来,仿佛伸伸手就够得着。就是这样的小楼,檐口接着檐口,屋脊挨着屋脊,连绵出一条弯弯折折的巷子。
小楼被称为“木楼”,却不完全为木制,底层墙为小青砖叠砌而成,墙面刷的白浆渍痕斑驳,露出底层的砖色;厚重的整木大门上,有两个铜质的门环,像两只耳朵,倾听着小巷青石板上的声响;条石的门套上刻有精美图案,被摩挲久了,圆滑地泛出清亮而温润的光芒。小楼被称作“木楼”,实则砖木结构,粗大的木柱立在青石底座上,木梁被隐藏在木片的吊顶里;二层是木片封堵成外墙,木色因日晒雨淋显得有些黯淡;屋顶则一律是叠砌的小黑瓦,沟壑分明,有着精巧的韵致。墙有青、白两种颜色,二楼烟熏的木色和巷道中一线的天青色,相映出一幅墨色斑驳的国画。一点拥挤,半分苍凉。时而,从二楼的窗子里露出一张女人圆圆的笑脸,巷道顿时鲜活起来。
外婆家就有这样一座小楼,房改时被分给了住在这里的房客,每家只占据其中一小间。客厅公用,也不大,刚好够靠墙摆放两张八仙桌;再往后便是天井,里面真真正正有一口井,麻黄色井圈圆润得如同包了浆,绳索在井壁上扯出的痕迹,仿若锯齿;地面是青石条与鹅卵石的组合,间杂有趣;天空是方形的一小片,阳光漏进来,暖暖地照在石缝罅隙里的绿苔藓上,或有仙气。天井是一个枢纽,也是公用的,后面连接着其他小楼或矮房,各自单门独户。最尽头一小花园,种植各色花草,更有各种昆虫,是我幼时的百草园。
我贪爱那里的温馨,更贪恋外婆的偏爱。也许是觊觎外婆饼干桶里那花样百出、没完没了的零食,或者是渴望与房客们年纪相仿的孩子一同戏耍,每逢周六放了学,便走七八里地,着急过去——度周末。
小楼里的房客来自不同地方,说话间的风情也各不相同。平日里小楼里咿咿呀呀,既算不上热闹也不冷清,有苏州评弹的韵味。
小楼二层有一排窗,通常开着的不过一扇、两扇。内层有雕花的蒙纱木扇,用木棍斜斜支起,让人莫名地想起潘金莲。窄小的楼梯踩踏上去,会有“吱……呀、咿……呀”的声响,韵律整齐却不单调,若有人下得楼来,早早就报了信。
少年的心思懵懂。我想,自己喜欢这里或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二楼上住着个长有油亮长辫的漂亮女孩儿。我听着她“吱呀、吱呀”地上楼、下楼,并不敢抬头看她,躲躲闪闪中被她明眸皓齿地一笑,顿时魂魄飞散,半晌才回过神来。年少害羞,并不曾与她搭话,她应该也很害羞,总是待在小楼上,轻易并不下来。我时常搬张凳子,坐在楼梯口,一边和外婆搭话,一边等待着楼梯响。
曾上过一次楼,是被她婶娘请去当模范教材。我在逼仄阴暗的楼梯上踩踏,“吱呀”声好似拴住了腿。待我被请上楼,她婶娘一口吴侬软语,教训她要向我学,好好地读书。二楼极矮小,跟如今LOFT公寓的层高差不离,我在矮竹椅上规规矩矩地坐着,身体僵硬,大气都不敢出。她却无所谓,倚着窗户坐在高凳上,双脚离地左右摇摆,并尖声细气地哼着小调,并不朝这边望。这一次教育注定是失败的。但我很高兴,终于有机会登上了二楼,并远远地从窗户里看见了外面巷道上的风景,也知道了只有她和婶娘住在小楼上。
在小楼连接成的巷道里来来往往了几年,后来因为学业繁重,有段日子没能去外婆家,也逐渐忘记了那个会哼小调的女孩儿。直到有天去外婆家,小楼里传来“咚咚咚”急促的下楼声,是力道浑厚的鼓声,将那些评弹里的“咿呀”声压制了。一个极俊俏的男孩跑下楼,风一般穿过客厅,刮去街面的巷道上,倏忽不见了。我对这男孩竟有几分熟识,却记不起,便悄悄向外婆打听。外婆愣了下神,诧异地望着我:楼上婶娘家的二小子呀?看到我茫然的神情,外婆旋即笑了:傻小子,他小时候被他婶娘当作女孩子养的,大了才改回了男装。
我听了很失望。失望之余,又有些上当的愤怒,仿佛被谁戏耍了一回,从此也不再打探他的消息。后来,他婶娘死了,母亲接走了他,从此再无音讯。说是外婆的葬礼上,他母亲带着他来过,我却没碰上。那时男孩已是青年,他规规矩矩地上了香、磕了头,便又匆匆走了。
听说巷子要拆迁,便想给小楼拍上几张照片,留作回忆。然而,待我上次回家,小楼已被拆得面目全非。满地青砖、黑瓦的碎片,间或夹杂着破碎的木条;勒脚上的青苔也干枯了,没有了饱满的鲜绿;天井被瓦砾埋没了,我翻找了半天,却再也找不到。至于那个承载我童年欢乐的花园,还有幼时玩伴的欢笑声,更是杳无踪迹。
瓦砾堆边,忽然想起这段往事,不禁“扑哧”笑出声来:那日里,这个风一般的男孩,是否在窜出楼梯时,停了半秒,对我笑了一笑?
相片终于没有拍成,便有些许遗憾,如今用文字记录下来,大约是为了做些弥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