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咏梅 文 |

　　小时候，乡下人还都恋着故土家园，年轻姑娘和小伙还没扎堆进城，赣中大地山里人的元宵热烈而欢乐，深藏童年记忆中。

　　新年的热闹从大年初一持续到十五。最盼的还是新正月三五之夜，听得山外隐隐传来“嘭嘭”鼓声，孩子们撂下半碗饭，招呼伙伴飞奔而去！

　　顺河而下绕过山嘴，东南边牛头山下老祠堂屋场外，十亩大田稻茬干净整齐，青灰色湿润泥土中冒出草芽，远看一片毛茸茸的新绿。两支队伍摆开场子，舞龙灯：一边各九个后生，腰间大红巾子一扎，锣鼓唢呐声中迈开步子。闻声，全村男女老少倾巢出动，逶迤而来，等天边升起圆月，龙灯狮子舞起来。

　　老祠堂马头墙高高翘起，一口长方天井，两侧过道铺设大红地毯。上厅天子壁前，齐人高长条神桌上，暗红朱砂香炉一撮檀香青烟缭绕，红漆木桌两端微翘，两头支起两盏大红烛，中间摆放祖宗画像，嗡嗡响的人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仙逝的人撇嘴微笑，仿佛十分惬意。

　　大厅正中，置一四方桌，盖张红布，天花板斗拱边一道横梁两头下弯——离地两丈高的“虾公梁”上，悬挂一道红绫，当中挽结大红花。

　　祠堂门口，大屋场晒坪上人山人海，中间划出个大圆形场子，两个青年小伙跨步出来，朝黑压压的人群抱拳作揖，扮上红格子长袍狮身、连着烫金大“王”字狮头，秒变昂首挺胸四足“雄狮”——金色鬃毛飘洒，一对黑白大眼眨巴，咧开阔嘴点头憨笑。锣鼓声响，“狮子”绕场叩拜天地四方，目光炯炯环视众人，一展威而不怒王者风范。

　　鼓乐声转缓，人群中自动闪出一道空隙，“狮子”摇头摆尾，跨进祠堂大厅，上厅早有另一只模样神似的“狮子”（头上没烫“王”字，显然是“弟弟”）躬身打拱，迎候“哥哥”进屋，观者潮水般涌进前后大厅，塞满各个屋角。

　　“双狮”竞演开始了。

　　“哥俩好”咬咬头发，挠挠脖颈，你追我赶，满地打滚嬉戏；玩闹中双双跃上方桌，鞠躬叩拜祖宗神位。转身，飘然落地，全场走两圈；这时两方桌叠起、四腿对齐，四人侧立伸手握住桌板上四条桌腿。锣鼓声一声比一声急，“双狮”地面腾跳，跃跃欲试，忽的一声，鼓响似惊雷，“雄狮”屈身下蹲，身子一沉脖子一缩，突然发力长身一跃稳稳立于高桌上，凌空俯视，气定神闲。热情的观者丢出一挂挂鞭炮炸响，火星飞溅头顶，点燃“双狮”无限荣耀！

　　为摘得梁上大红花，“双狮”轮番飞身扑向高处，几个来回没碰着花结——还差老远。两张方桌上又叠加三张条凳，两张背靠背用红布绑紧，第三张四腿相向反咬、卡牢，增派两人踮脚肃立桌旁，目光紧追高空舞者，随时出手保护。“双狮”飞身而上，前身直立，后足抓牢两寸宽凳脚，张牙舞爪，你争我抢各不相让，几个回合下来，“弟弟”明显体力不支，摇摇欲坠；“哥哥”一个腾空离开支点，纵身飞起一把扯下大红花，直从两丈许高空中翩然落下，借势就地打了两个滚儿。锣鼓声最激越处，骤停，满场肃静几秒，观者呼吸都停止，十几秒后，回过神来，掌声雷动！“哥哥”伏地而起，胸佩红花，张臂迎接从高凳上飘然而下的“弟弟”，相拥并肩面向观众，绕场抱拳再三谢幕。

　　褪下一身行头，钻出来四个血气方刚的英俊后生，满脸绯红热气腾腾，浑身汗湿衣裤滴下水来！

　　醒狮表演完美落幕。屋外，深蓝天幕繁星闪烁，东山上圆而白的月亮露了脸。坪场外，大田里一面大鼓坐镇，铜锣、钹儿咣咣当当敲打，一双唢呐齐奏，九节龙的龙头领先，张牙舞爪高高昂起，左右巡视；紧跟身后八节龙身，竹制灯笼内点燃蜡烛，龙头并不相连，动起来全凭舞者眼、手、身、脚配合默契，踩准鼓点，形断意连。

　　一个年纪稍长者，双手高举金色龙珠飞旋，两股火龙追随舞动，上演“双龙戏珠”。鼓点急雨似的，一阵赶过一阵，两条长长火龙，忽而蛟龙入海破浪穿行，忽而飞龙在天遨游星月，两边九个舞者身手变化无穷，脚底生风步法不乱暗中较劲；龙头口中金珠飞转，炫彩夜空，九节龙身行云流水，烛火不熄。远近村庄聚来数千观者，里三层外三层越围越紧，口哨声呼喊声不断，响彻云天。

　　大田一侧，一个苗条漂亮的大妹子扮作“鲤鱼精”摇摆红尾巴，另一个是害羞的“海蚌姑娘”，眉间一点胭脂红；她俩身后，各领九个十五六岁姑娘，每人手中细长青竹竿挑起一盏六角宫灯，棱角垂下红丝绦，薄细棉纸做的六面灯壁上，晕黄烛光摇曳中隐现梅、兰、竹、菊、红牡丹、白荷花等各色剪纸图案生动鲜活。看灯的年轻小伙子，冷不丁一个趔趄作势撞来，姑娘们护着心爱的灯笼，低眉笑语：“小心烛火。”一年一次，借着朦胧月色一盏花灯，把鲜嫩水灵山妹子看个够。

　　午夜时分，新年第一轮圆月升至中天。欢快乐声中，舞狮者道声“狮子升天，人寿年丰”，两座狮头挂回祠堂前厅右壁上，静静安放，护佑地方百姓平安——“狮子”魂归天上恪守神职，仍载着文殊菩萨云游四海，普度众生。

　　一堆干柴垒成宝塔形，大田里燃起红红的篝火。两条火龙围着火堆晃晃悠悠慢慢歇下来。舞龙者喊声“二龙下海，风调雨顺”，龙珠收起停靠祠堂前厅左壁，与“狮头”安然相对；龙头抛进火海烧起来，八节龙身随之摘下扔进火海，各留九根油亮木杆，来年新春再起新龙。

　　众人欢呼围火取暖，火光映红千张笑脸。

　　“闹元宵”的热烈繁华，转眼走向“烧元宵”一片熊熊烈火。漫长冬日深藏的心灵，一年辛苦奔忙的疲累，在这圆月高照的夜晚尽情挥洒释放。龙灯狮子驱邪除魔，一堆篝火赶走寒冬，一切负担从此放下，“烧掉”过往重新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