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2版:二泉月·市井

最熟悉的陌生人

  | 孙凯 文 |

  病床上的娘,宛如风中一片飘零的残叶,孱弱而无助。往日她那略显消瘦却又灵活轻盈的身躯,如今已被岁月的重负压弯了脊梁,脸上的皱纹仿佛岁月用沧桑之犁深深刻下的沟壑,每一道纹理之中,都深埋着生活的无尽艰辛与辛酸。

  病房里,消毒水的刺鼻气息肆意弥漫,似一双无情的手,紧紧揪住我的心。娘今年八十有五,此次因昏迷被送进医院。得知消息的瞬间,我心急如焚,匆忙请假踏上归乡之路。途中,姐姐电话告知娘已苏醒,让我路上务必注意安全,可我悬着的心却始终难以放下。

  站在娘的病床前,望着她紧闭的双眼,忧虑与酸涩在我心底翻涌。或许是感知到有人靠近病床,娘的眼睛缓缓睁开,然而那目光中却满是陌生与迷茫,我的心陡然一沉,轻声呼唤:“娘,我是您的儿子啊。”可娘仿若未闻,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我,眼神空洞,毫无波澜。那目光,恰似一把钝刃,一下又一下地割扯着我的灵魂。

  我在离家千里之外的钢城工作,以往每次回家,娘总是欢喜异常,可如今却形同陌路。焦急之下,我急忙从衣兜里掏出身份证,递到娘的眼前,就像一个渴盼被认可的孩童,小心翼翼地说道:“娘,您瞧,这是我的名字。”

  娘那干枯如柴的手缓缓抬起,颤颤巍巍地接过身份证,粗糙的手指摩挲着证件边缘,恰似岁月在轻触往日的记忆。她的眼神渐渐有了一丝微光闪烁,嘴唇微微颤动,轻声念道:“孙——凯——”那声音,仿若从遥远的记忆幽深处传来,带着几分犹疑,却又让我心底重燃希望之火。

  刹那间,往昔的岁月如汹涌潮水般奔涌而来。记忆中,爹走得早,家中兄弟姐妹众多,娘虽身为那个年代少见的高中生,知识赋予她一种别样的气质与诸多可能,可她毅然决然地选择用勤劳的双手,独自撑起这个家。打我有记忆起,娘便每日起早贪黑,从不停歇。

  记得小时候,我有一次生病,娘担心得几夜未眠。她用温暖的怀抱紧紧拥裹我,并用湿毛巾一遍又一遍轻轻地擦拭着我滚烫的额头,口中喃喃祈祷我能早日康复,眼中满是焦急与关切。在那次我生病的同时,村里有位年龄与我相仿的小伙伴,就被病魔无情地夺走了幼小的生命。

  那些艰难岁月里,娘用柔弱的双肩扛起生活的千钧重担,为我们兄弟姐妹撑起一片澄澈晴空。那时,家虽简陋,却盈满温暖。上小学时,每到夜晚,昏黄的煤油灯光下,娘总是一边缝补着破旧的衣衫,一边耐心地辅导着我的作业。遇到难题,娘总会不厌其烦地为我讲解,正因如此,我的成绩颇为优异。后因家境贫寒,爹的病又花销巨大,初中毕业之际我便无奈辍学。未能让我继续学业,成了娘一生的遗憾和心病。所幸后来我参军到了部队,又凭借自学相继取得了中专、大专与本科学历,娘这才稍感宽慰。

  如今,娘却躺在白色病床上,被岁月与病魔无情侵蚀着记忆。可在她混沌的脑海深处,我的名字依然顽强存留,那是母爱的本能,是她用尽一生心血镌刻的深情印记。我紧紧握住娘的手,泪水潸然滑落,滴落在她那青筋纵横的手背上。

  “娘,您一定会好起来的。”我在娘耳畔低语,恰似以往她无数次在我困境中给予我鼓励那般。我深知,或许这场与病魔的抗争,将成为娘今后生活的主要工作,希望娘能坚定地走下去。因为我与娘先前有个约定,说等我退休后,就回农村老家来伺候她,为娘养老。眼下距离退休,也就是三年多的时间。

  在娘住院的日子,为让长期照顾娘的姐姐妹妹能够多点休息,我日夜守在娘身旁,为她讲述那些过往的琐碎却珍贵的故事,试图唤醒娘时常沉睡的记忆。因娘患有脑梗与脑萎缩,医生叮嘱要搀扶她下床活动,以防发生血栓导致卧床不起。我轻扶着娘的双手,引领她缓缓移步。娘的脚步尽管沉重难抬,但能明显感受到她在坚强地配合着。扶着娘艰难地走到窗前,看那窗外的阳光,无私地温暖着冬天的大地与万物,宛如娘的爱温暖了我的无数个春夏秋冬。

  娘的病情时好时坏,记忆也是时清楚时迷糊,在娘的记忆中,我这个她最熟悉的儿子,现如今却沦为了一个陌生人。对,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说真的,娘的病情每一次反复,都如利刃穿心,令我痛彻心扉。或许,娘会忘却诸多事情,但我坚信,她给予我的爱早已深深融入我的生命,化作灵魂深处最温暖、最坚实的力量源泉。而我,也会在这岁月的狭缝中,多抽出时间去紧紧握住娘的手,陪伴她走过这段艰难时光,一如她曾经陪伴我走过人生的每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