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天鹏 文 |
在南京出差的间隙,去了位于浦口区的南京北站,找寻久存心底的“背影”。
南京北站原来叫浦口火车站,清末开始兴建,民国初年通车,距今已百余年历史。那时候火车无法过江,行人北上,都要先在南京坐轮渡,再到浦口转乘火车。长江大桥建成后,浦口客运逐渐被南京站取代,再之后,浦口成了专门的货运站。而江南一带民众对老浦口站怀有深刻的情愫,车站旧址成了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进入网络时代,这里当之无愧成了网红打卡点,游人密织,步履不绝。
而来这里的游人,很多如我一样,是奔着当年朱自清笔下的“背影”而来。
朱自清是散文大家,其作品堪称中国文学史上较早的“美文”,字里行间流露着率真、朴实的情感。除了《背影》,中学时还学过他的《荷塘月色》《春》《绿》《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朱自清不但文章写得真挚感人,也称得上是有骨气的文人。
《背影》写于1925年,距今恰巧整整百年。那时白话文运动才开始不久,朱自清生花妙笔,将父亲送自己坐火车北上,临行前不忘翻过月台栅栏,为他买橘子这件不起眼的小事,娓娓道来,竟将再普通不过的父子之情写得让人心潮起伏,不忍掩卷。这篇文章也成为中学语文教科书的经典课文,影响教育了几代人的成长。
而《背影》牵动人心的,是文中细致入微的父子情,是浓得化不开的悠悠乡愁。
浦口车站客房外,立有一尊黝黑的铜像,戴着近视眼镜的朱自清,手捧几粒金色的橘子,神情凄楚,看了让人泪目。
我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刚刚去世的父亲。
父亲虽然只有高小文化,在早年的乡下,也算得上半个文化人,他做过多年的生产队会计,写得一手流畅的毛笔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常看到一些陌生面孔登门造访,游说父亲,要他牵头成立豫剧团。直到这时,才从奶奶口中得知,父亲早年拜师学过古装戏,唱、念、做、打,有板有眼,是县剧团唱红脸的“小生”,后遇到三年困难时期,不得不离开剧团回乡务农。老家人对戏剧有着根脉较深的情结,改革开放后,伴随着传统文化复兴,沉寂多年的老戏又开始在乡间复萌,昔日老友觉得父亲唱功好,丢了可惜。也许是盛情难却吧,后在乡文教支持下,父亲真又出山,重建了豫剧团,男男女女几十号人,不但在本地搭台唱戏,还曾到山东等地演出创收。
父亲把剧团带得像模像样后,迫于生活重负,不得不又退出来,告别这一心爱的行当。现在想来,这于他当时肯定是一次痛苦的抉择。
父亲祖上三代单传,势单力薄,早年农村生产队吃大锅饭,生活窘迫。后来实行责任制,包产到户,每家有了自己的地种,而我和几个弟妹都在读书,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缺少种地人手。当时大学录取率低,通过求学改变命运看不到尽头,“上学无用论”甚嚣尘上,我班上的同学,大多读到初中就辍学了,帮着家里干起了农活。父亲与母亲商议,再难也要扛着,坚持供应我们几个上学。他与母亲整日在田间劳作,常常天不亮就下田,很晚才能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有时,还要加班帮公社粮店拉货,挣几个零用钱。
后来,我到离家十多里的镇上读高中。当时学校食堂仅供老师就餐,学生要从家里带馒头,每天放笼屉上蒸热了吃。带多了,馒头会发霉,每次往往只带3天吃的,中间由父亲到学校送一次口粮。
有次,天黑了父亲才把后半周的馒头送到,我在学校火急火燎。因错过了食堂上笼屉的时间,只能在宿舍啃凉馒头充饥。刚咬两口,就觉得不对劲儿,馒头像是有沙子,有些碜牙。可饥肠辘辘,也顾不了许多,把肚子填饱才重要。
周末回到家,刚要问母亲馒头一事,却看到父亲脸颊上很大一块血痕,心头一惊,忙问父亲脸上咋了?父亲只是含糊道:“不碍事,不碍事。”
随后,母亲向我道出了事情原委:父亲为方便给我送口粮,刚学会了骑自行车。那天路上风大,在躲避迎面狂奔的货车时,方向没打稳,连人带车翻进了路边的深沟里,馒头从袋子里滚出来,他一个个擦拭了,重又放回布袋。当时,父亲脸上、小腿都擦伤了,自行车链盒严重变形不能骑了,只好推着走。把馒头送我后,又在大风中推行两个时辰,夜深了才走到家。
这之后,我和小弟先后参军入伍,大弟也到部队招待所工作,只剩下妹妹在家。在父母苦心经营下,家里经济状况逐渐好起来。
直到当兵多年后回家探亲,猛然发现父亲身板已不再那样硬朗,脊背驼了,走路的步子也越来越小,迟缓无力。
可由于在外地工作,离家千里远,每年能回去陪老人的时间屈指可数。
前些年,父亲得了冠心病,原本硬朗的身体每况愈下。这也成了我心头最大的痛,时时有一丝隐忧,总感到不幸和意外哪天会突然降临。其间,父亲病情几次反复,心脏里先后安装了3个支架。家里怕影响我工作,每次都是等出了院,康复差不多了才告诉我发生过的一切。
去年秋,父亲病情突然加重,我和爱人星夜兼程赶到老家医院。躺在病床上的父亲见到我们,立时来了精神,硬撑着坐起来。我攥着他微微颤动的两手,心如刀绞。父亲苦笑着跟我讲:“再不能到街上走路了。”自他前几年生病,我一直叮嘱他平时要多走路,这样利于身体康复。每次回去,父亲总忘不了念叨,每天跑了多少路,村里大大小小道路都走遍了。为防意外,前年我还专门给他买了老人机,要他离家时带在身上,方便联系。可自从买了手机,我仅打通过一次。长时间心血管病痛已让他体力难支,记忆衰减,手机对他而言是件新物件,既不会打,也不会接。
那天,我找主治医生了解父亲病情,医生让我看了实拍的心血管视频,称父亲心脏主动脉已全部堵塞,仅靠周边毛细血管维持供血,随时有生命危险,只能等溶栓后才能进一步手术治疗。我回到病房,嘱咐父亲安心住院,相信当下医疗条件好了,再大的病都能治。之后,又与在医院陪床的小弟讲,我先回趟家里,第二天来医院接替他陪护。
可当天晚上,我们刚踏进家门,小弟便急吼吼打来电话:父亲病情加重,需送重症监护室抢救!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离开时父亲还静静地躺在床上。
当我心如火焚般折回医院,却被值班医生挡在了重症室之外。当时我想,如果患病的不是父亲而是我有多好,我宁肯折自己几年阳寿,多换老父几个月、哪怕几天光景,也让我这个长年奔波在外的浪子,能在床前尽尽为子的孝道。
可我流尽半生的泪,嗓子喊哑,最终也没能唤回去意决绝的父亲。一周后,父亲溘然长逝,没给我任何偿还孝心的机会。
送走父亲第二天,深秋的中原大地突降大雪,铺天盖地,足足有十几公分厚。
江河洒泪满海,嚎啕哽咽嗟叹。
问苍生:谁可续我父子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