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0版:二泉月·文学

听琴

  | 汪兰 文 |

  听到嗡嗡声了吗?

  室内鸦雀无声,只听见投影仪发出的运转噪音。

  古琴家手指投影仪,把这东西关掉。

  嗡嗡声连同白墙上的峨眉山影一起消失了。

  还有什么噪音?

  空调。观众说。

  把空调也关掉。

  这大热的天!但是居然没人反对。空调也关掉了。

  还有什么噪音?大家眼光向四处寻觅,最后落在屋子正中一盏大灯上。

  大灯也关掉了。

  古琴家坐到琴桌前。

  室内分外寂静,我竟听到后排有轻微的脚步声,外间书店里响起手机的铃声,前排一个女孩的咳嗽声。

  还有观众的呼吸声。

  终于,琴弦轻动,几个极细微的调子过后,短暂的停顿,忽起一个圆润的、婉转有致的弦音,像笔锋在空中一挑,笔尖轻颤;又如一个女人在倾诉,哀婉的,节制的,欲诉还休的,想起来,又吞回去的,缓慢的,碎碎的流年往事,叙述渐渐流畅,忽然一声叹息,人到中年万事休,乱糟糟心事涌起,最后,琴声渐缓,淡若烟云。琴声止,良久,掌声起。

  一个宁静的夜晚,我在一家书店,聆听古琴家陈雷激先生弹奏《平沙落雁》。

  陈雷激先生9岁拜于龚一先生门下,曾以一曲《太古遗音》开启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文艺表演。他到成都授课,应三联书店之邀,举办一场公众艺术沙龙。

  古琴与蜀地渊源颇深,成都有一条伸向锦江的琴台路,一环和二环之间还有一条狭长的抚琴西路,都为纪念西汉司马相如以一曲《凤求凰》打动卓文君。四川博物院曾举办过古琴展,展出威名赫赫的馆藏传世唐琴“石涧敲冰”,以及蜀地出土抚琴画像砖、抚琴俑。

  更早的时候,虽然没有实物,但成都考古中心展厅内有一张漆案,色彩斑斓,是用从成都商业街战国船棺墓葬中出土的零碎木构件拼对而成,经过十八年药液浸泡、脱水定型,又添补了颜色。考古发掘现场负责人颜劲松说,实则木构件出土之时,色彩比现在更为鲜艳。这件漆案,可能是蜀国贵族进餐的饭桌,但也可能是抚琴的琴桌。

  我有幸在成都聆听陈雷激先生演奏古琴名曲《流水》。

  传说晋国士大夫伯牙于空山鼓琴,樵夫钟子期打柴归,站在一旁聆听。伯牙志在高山,子期说:善哉,峨峨兮若泰山!伯牙志在流水,子期说: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大为高兴,拉着子期手说:“善哉,子之心而与吾心同。”及子期故去,伯牙摔琴绝弦,不复弹奏。没有知音,谁能听懂他的心声呢?

  我曾聆听过一位蜀地古琴名家以七十二滚拂绝技演奏《流水》,那是都江堰的岷江之水,砯崖转石,一泻千里。陈雷激先生演奏的《流水》又会有什么不同?

  琴弦轻动,我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峨眉山轻雾缭绕的金顶,一位衣襟飘飘的男子正在抚琴,信手一拂,风云激荡。

  峨眉山上哪有流水啊?峨眉山的流水,是山间缭绕的轻雾,山腰涌动的云海。

  抚琴者手一挥,云雾随着他的手势一圈一圈荡漾开去。

  直到琴声停止很久,大厅里仍是那样安静,仿佛大家还在聆听袅袅余音。

  我踩着茫茫夜色走出书店,一星星灯火如水一般倾泻在宽窄巷子的青石板上,我已不记得刚刚听到的琴音了,只记住了那个在山巅鼓琴的人,手掌一挥,风雷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