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章绚丽 文 |
杏花细雨中,原林梓小学前的梧桐叶滴着水珠,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圈圈涟漪。我抚摸着树干上斑驳的刻痕——那是祖父三十年前教我识字时留下的“天地玄黄”。风过檐角,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悬挂的铜铃声音,恍惚间与1948 那年课堂上稚嫩的读书声重叠。祖父章金辉生于1920年,一生恰似他案头那方端砚,墨色深沉处皆是山河岁月。
1937年的秋夜,十七岁的祖父伏在如皋老宅的书房里。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将《满江红》的誊抄稿染成霜色。突然,东北方向传来闷雷般的炮响,砚台里的墨汁惊起涟漪。“儿子,收拾细软!”隔壁房间父亲的声音带着颤抖,“是日本人过江了……”
五年后的西河湾芦苇荡,祖父的布鞋陷在淤泥里。作为湖林乡民兵指导员,他正带着三十名青壮年埋伏在齐腰深的水中。伪军炮楼的探照灯扫过水面时,他怀中的《告同胞书》被打湿了一角,松烟墨迹在水中洇开,像一条游动的黑龙。
“指导员,这字泡糊了可咋整?”身旁的篾匠老赵压低嗓子。祖父掏出半截蜡烛,就着月光重描檄文:“墨能化水,水也能载墨。”忽然,炮楼里传来伪军的笑闹声,他蘸着河水在芭蕉叶上疾书:“诸君且看!那帮畜生正喝着咱们乡亲的血酿的酒!”凌晨突袭时,这份血书被绑在箭矢上射入敌营,第二日便有三个伪军携枪投诚。
1942年寒冬,祖父在转移途中遭遇扫荡。他将最后半瓶墨汁倒进雪地,用树枝写下“向东三里”的暗号。追兵至此时,雪地上的墨迹早已结成冰晶,在朝阳下折射出千万道光芒,恍若神迹。
1948年惊蛰,祖父站在林氏宗祠的断梁下。十二名孩童挤在漏风的偏殿里,课本是糊墙的旧黄历,黑板是烧焦的门板。他解下腰间烟袋,倒出全部铜钱:“明日去买十刀草纸,再赊半斤墨。”
第一堂课教的是“人”字。祖父握着六岁孤儿阿福的手,在沙盘上一笔一划:“左撇为脊梁,右捺是脚印。脊梁要挺直,脚印要踏实。”窗外飘雪,他将自己的棉袍裹在瑟瑟发抖的小女孩身上,单衣立在风口授课,呵出的白气与粉笔灰一同落在“天地君亲师”的板书上。
最艰难的岁月,祖父章金辉带着学生去运河边扛麻袋换米。十四岁的铁柱被货箱压弯了腰,他往铁柱嘴里塞了块麦芽糖:“读书人脊梁骨是钢铸的,记住喽!”月光下,学生们用树枝在河滩练字,祖父他把省下的窝头掰碎泡成浆,教他们在青石板上写《正气歌》。
1953年洪灾,校舍墙基被泡塌。六十岁的祖父跳进齐胸的浊水捞梁木,学生们哭着抱住他的腰:“先生,校舍没了可以再建,您没了我们怎么办!”
1978年早春,教育局档案室的煤油灯彻夜未熄。祖父伏案编纂《如皋乡土文化读本》,宣纸堆里埋着冷掉的烤红薯。他坚持用蝇头小楷誊写董糖配方:“白砂糖七钱,饴糖三钱,火候定在卯时三刻……”窗外批斗会的喧嚣传来,他默默在扉页题下“留与后人尝”。
人们总见我祖父在乡间奔走:给盲艺人记录莲花落唱词,帮老秀才整理族谱,甚至蹲在豆腐坊抄录卤水比例。有次暴雨冲垮山路,他抱着书稿蜷缩在崖洞三天三夜,被救时第一句话是:“劳驾,帮看看怀里的墨瓶可摔碎了?”
1991年深秋,病榻上的祖父突然挣扎坐起。枯枝般的手指向书柜,我们翻出个褪色的铁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两百张汇款单,收款人全是贫困学生。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他用朱砂写的遗嘱:“骨灰就撒在林梓小学周边的银杏树下,作花肥也好。”
今日细雨依旧,我轻拭祖父墓碑旁的另一块青石板“教育报国”:德润四方,教泽绵长。立身以诚,治学以勤,育才济世,家国永念。谨立此碑,铭恩千秋,风骨长存。此时手机震动,同学群里跳出一个视频:一群孩子举着自制的毛笔,在晒谷场书写“光明”。镜头扫过他们脚上的新布鞋——鞋底绣着祖父生前最爱的兰草纹……
风过林梢,百年银杏簌簌作响。我忽然看清树皮上的刻痕原是幅地图:弯曲的线条是运河水道,斑点构成林梓(也就是现在的如皋市搬经镇上的林上村27组)。树根处有新发的绿芽,细看竟是毛笔状的嫩枝,笔锋上凝着清明雨露,宛如当年祖父笔尖将滴未滴的墨。
耳边传来远处下课的铃声,童声清越如雏凤初啼。恍惚见祖父立于云端,长衫沐雨,手中那支巨笔正蘸取满天霞光,在人间写下永不褪色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