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0版:二泉月·文学

竹纸裁墨魂

  | 张凯 文 |

  暮春至泽雅,漫山竹纸在阳光下翻涌起微黄的浪,为天地间铺展一层古老信笺。我捡起几张对着阳光看到竹纤维纹路的刹那间,童年似隔世的风铃摇醒记忆的深潭,载着过年的雪花与墨香扑面而来,如父亲砚中松烟,在宣纸上洇开记忆的纹路,那些蛰伏在岁月深处的细节愈发清晰。

  此刻龙溪的水汽漫过青石阶,恍惚间润湿了记忆里老家老屋的窗棂。老屋八仙桌上,总放着三个姑姑提来外面裹着粗粝竹纸的各种果子,那些泛着淡黄的纸张,在果子的甜香里,竟与眼前竹纸生出血脉相通的纹路。而更让我刻骨的是过年和清明时节,跟着父亲穿行在野径荒冢间,点燃的黄烧纸在祖坟前翻飞化作万千灰蝶,总是带着竹篁清气,此刻方知原是穿越千里的泽雅风露。那些被称作乡愁的碎片,早被光阴拓印在层层竹膜织就的时光帛书上。

  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辗转求证老家那些纸的源流。当即用微信视频打给经营超市的外甥,在视频里我看到外甥撕开新到货的黄烧纸纸封,窸窣声里混着少年人听不懂的郑重:“我大舅你看看,我进的每刀纸都有泽雅匠人的私印,没有私印的就不是泽雅那边正宗的黄烧纸,老祖宗可收不到,在我们家就卖不出去。”我凝视着黄烧纸上若隐若现的“泽雅记”,忽然懂得这些绵延千里的黄烧纸,原是以水云为经纬,织就了横跨江浙皖的时光锦缎,既包裹过新嫁娘妆奁里的龙凤喜饼,也焚烧在族人清明含泪的眼前,在火光明灭间续写着生死两界的嘱托。我望着泽雅人晾晒的纸海,忽然懂得那些横跨吴楚的竹魂,早在我们思念的年月里,带着溪水的潮气在淮北平原的香烛铺里落地生根。或许早在我的祖宗来到怀远张八郢繁衍生息,蹲在锅门前揉纸弄花时,泽雅的竹魂便乘着季风攀过雁荡七十二峰的脊梁,浸透月光的水竹,沿着古道将温润的竹韵嵌进淮北人家的每道窗棂,当清明细雨打湿淮北平原,那些在祖坟前燃烧的纸角,何尝不是泽雅的水竹在异乡已落土成竹?

  龙溪的水汽漫过青石阶时,我们往竹林深处走,晨雾里忽然传来“咯吱”声响,同行的散文家王雪茜撩开竹枝,露出泽雅最后的古法竹纸作坊,她背包里塞满泛黄的纸样,说是为写一篇手工纸的文化散文收集。匠人郑师傅握铜镊的手势,让我想起祖父手握犁把的样子,也想起奶奶年年在老宅剪裁祭祖的纸钱,她就是用这种竹纸裁的。他忽然用温州腔哼起采竹谣:“五月砍竹七月漂,九月捣浆冬晒纸”。见我们听不懂,他笑着解释:“阿公说,这谣是蔡侯祠的砖缝里长出来的。”匠人郑师傅说着将竹帘浸入纸浆时,侯磊赶忙把手机镜头贴近,竹丝在水面舒展的刹那间,周吉敏忽然拽住我的袖口,说:“快看!像不像敦煌壁画里飞天的飘带?”我说:“还真是像极了。”浸泡池底的鹅卵石裹着墨色苔衣,王雪茜非常好奇地用竹竿轻搅,惊起一串沉淀四十年的纸浆气泡。“这是四十年没换的纸浆水,”匠人郑师傅用竹竿搅动池底说,“老辈人说,苔衣裹着的手艺比酒还醇。”我想起“天有时,地有气”,这句话此刻正在池底苔痕里泛着微光。晾纸场的竹架斜插云霄,大半个世纪前的地契在风中翕动,朱砂印章沁入纸肌的纹路,如同古籍修复师眼中的丝帛纹路,让痴迷古文书画的侯磊举着纸喃喃自语:“这才是真正的纸寿千年。”匠人郑师傅将纸页迎向阳光,纤维间忽然浮出蕨类纹样,我突然觉得就是幼时在老家见过的月饼上压出的花样。

  歇晌时,管潮涛不慎碰倒竹帘架。众人手忙脚乱抢救纸浆时,郑师傅却笑着说起旧事:“四十年前,我学徒时打翻整槽纸浆,师傅罚抄三百帘纸,手腕肿得拿不住筷子。”他挽起衣袖示范抄纸,小臂肌肉的起伏竟与背后水碓捣料的节奏暗合。暮色漫上龙溪时,匠人郑师傅叫我们用边角料折纸船。边角料在他指间翻飞,渐渐有了龙舟的模样,他说:“小时候跟着阿公放纸船,要念‘顺水流,到潮州’。”说着他把折好的纸船放入溪流,纸船载着未干的竹浆水汽悠悠地在龙溪拐弯处漂向瓯江,恰似晋人漂流的曲水流觞,载着王羲之未能写尽的兰亭残墨。

  “真正的造纸术不在《天工开物》里。”临别时匠人郑师傅往我们每人行囊塞了一刀竹纸说,“在晒纸场的晨露中,在捣碓声和采竹谣的间隙里。”龙溪在我们身后拐了个弯,把七十二道工序的歌谣,唱成了满山竹涛。经过颓败的蔡侯祠时,供桌上的竹纸还泛着潮气,我想起族谱里记载,明万历年间张姓先祖从永嘉泰清(今泽雅)带回的竹纸,至今仍夹在宗祠的梁缝里。

  水碓声渐渐沉入群山,我摊开被纸浆皴裂的手掌。父亲叠果子包的棱角、祖母剪落的纸钱弧线、匠人郑师傅抄纸的力道,都蛰伏在掌纹深处。这些沟壑与泽雅竹帘的纤维纹路、族谱梁缝的蛀痕、蔡侯祠砖缝的苔藓,在龙溪拐弯处悄然交会:两千年前的智慧,四十年前的纸浆,此刻化作我掌心一枚竹叶状的茧,与故乡的明月遥相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