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锡民 文 |
一
命运的作弄,有时就是这样猝不及防!
北宋绍圣四年(1097年),几遭贬谪的苏轼,最终被流放到时称“瘴气作祟”之海南岛儋州。已年过六旬的苏轼突遭打击,用“生无还期,死有余责”尽述内心悲怆(《到昌化军谢表》);更在《与王敏仲八首(之一)》里,再写下“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的断肠词句。
谁知蛮荒之地三年,东坡先生命运又被神奇改写:因旧君薨逝新王执朝,得以于元符三年(1100年)离岛北归,却在儋州返回中原的漫长旅途中病逝于常州府。
儋州三年,由此成为一代文豪诗书画道集大成之最后驿站。苏轼在荒地上自建并自嘲命名的草舍“桄榔庵”,因寓寄独特命运,亦成为宋元后中华士子学人追踪先师之重镇。
二
甲辰孟冬命运垂青,笔者从三亚亚龙湾驾车北上,高速公路疾行3小时多,始达儋州市中和镇南郊“桄榔庵”旧址。出发时天阴欲雨,到达后云开日出,更未想到的是,恰逢新修建“东坡桄榔庵纪念馆”开放第三天。
“桄榔庵”遗址正部分封闭扩建,紧挨着的纪念馆则已庭院初成屋宇俨然。被东坡老人盛赞为“木韧而坚”的桄榔树挺立庭院C位,绿叶葳蕤条缕下垂,在冬日阳光下自成一景。
史料记载,桄榔庵自苏子北归后废弛,元代在此建“东坡祠”,经明清两代沿扩成书院,并于民国时更名为“中和高初小学校”,却不幸于民国九年毁于一炬。经历过近百年残碑漫漶杂草丛生不堪光景后,终于迎来文脉赓续时代,“琼儋两府,携手共建”,经过两度考古确认“桄榔庵”遗址,大规模扩建,为东坡文脉开张新篇。
新建成的“东坡桄榔庵纪念馆”,东侧有草屋三间,茅草覆顶木格为窗,其中一间放置马扎椅、藤条宽凳等旧家具,仿当年“桄榔庵”苏子生活场景。纪念馆主体则焕然一新,用隔窗、图轴、悬挂长卷、玻璃展示柜、电子屏等物理手段,展示苏轼主要生平尤其是贬谪儋州期间大事场景,以及儋州博物馆收藏的青瓷钵、木质围棋罐等文物(扩展联想苏子生活乎?)。值得一提的是在出口处,用电子触摸屏答题方式吸引观者,成功者可获和桄榔庵相关的彩色书签,尤得童稚欢心。
馆后西南侧不及百米,就是大名鼎鼎的“东坡井”遗址,相传由东坡先生挖土开凿。
冬日暖阳下的“东坡井”,三面为未经修葺的树木绿植环绕,惟入口处已铺设大青石地坪广场。由广场进入“东坡井”圆形遗址,四周青石砌就大半人高围栏,边沿呈波浪形;地面亦用长条青石铺设,簇拥井壁,自然风化痕迹一目了然。目测井口直径约1米,凸起井壁因经年使用磨损痕道明显,上覆金属条管焊接镂空井盖。井栏后绿荫下,道光丙午年四月吉日勒石而就的“重修东坡井序碑”,如时光老者默默伫立。这个落款“儋州儒学正堂林、副堂蔡敬撰”的序文云,“桄榔庵西,是曰坡口,一井沛然,凿自公手,公之归也,水倍清冽,阅世重甃,培源须厚,先分一勺,诗肠涤垢,用足千瓶,崧乔比寿”。多次描红的朱色辞章,在历经岁月淘洗砂孔叠布的石碑上,仍旧古意盎然。
时值午餐时分,“东坡井”景点游客寥寥,倒是有两三个骑小轮自行车的当地小女孩,光脚穿拖鞋,嘴里啃水果,眼珠子骨碌骨碌转悠,打量我们这些在井畔蹀躞不已的外来行者。
微风穿林打叶而过,真发思古之幽情佳时也!
三
笔者对儋州东坡“桄榔庵”认知之开蒙,始于红学大家冯其庸。
2012年12月9日,邑人冯其庸学术馆开馆,冯老重回阔别多年的桑梓之地。笔者采访冯老获赠其画作水墨赏盘一枚。该赏盘直径26厘米,画面上方是儋州古城墙和山岭,主体部分则是“桄榔庵”茅舍三间,及屋前桄榔树舍后芭蕉木。
在赏盘古城墙上方留白空间里,是冯先生吟咏桄榔庵的诗句,其一“地北天南万里尘,冰天雪地到南垠,心香一瓣无他意,来拜桄榔庵里人”;其二“天南万里拜苏仙,短碣犹题学士泉,牛粪西头寻旧路,桄榔庵在古泉边”。落款“辛巳正月宽堂 方自海南儋州东坡遗迹归来因作此图”。
意犹未尽的冯先生,又在赏盘左下侧留白处写下七律一首,“严寒随我到天涯,欲访儋州学士家。载酒堂前花满树,桄榔庵里尽豆瓜。中和古集今犹昔,昌化军城一角遮。最是残年东坡老,千难万险意犹赊”,落款“宽堂冯其庸再题”。后再次在赏盘右下侧画面处添笔“神驰日作 此仰止之情云尔 宽堂又题”。
一而再再而三,儋州桄榔庵之行对冯老之心灵冲击,呼之欲出!而士林对东坡先生“桄榔庵”怀仰止之情者,又何止冯其庸一人!
在“东坡井”遗址旁,笔者遇到年逾八旬的原《海口年鉴》副主编彭先生。彭老如数家珍地提起首建“苏公祠”,重修“载酒堂”和扩建桄榔庵的元明清官员名流,以及表现桄榔庵岁月的张大千代表作《东坡笠屐图》,“郭沫若当年还来此地打井水喝过,说甜得很咯”。
与文人墨客士林学子一样,当地民众同样敬重这位被命运之舟载来天涯海角的东坡老人,用他们自己的方式,烟火气十足的民俗方式。
从纪念馆向东穿过不足两米宽的桄榔庵路,就是中和镇热闹街衢,人行道摆满土产百货,两车交会即堵起长龙。我们订的网红食肆就在这条街上。到了这里肯定要尝尝“东坡肉”,饭店老板娘夸口一个中午已卖出60多份,端上桌确实鲜嫩方正入口即化;菜单中还有一款“东坡肉丝炒杨桃丝”,未知出处却别有风味。食肆里当地老人围拢餐桌火锅,七嘴八舌地说些和苏东坡有关联的儋州轶事,引外地游客纷纷探头打听。
更让人大开眼界的,是“东坡井”遗址入口处方形石柱上张贴的4张寄名符。寄名符用橙色纸制作,上书寄名者名字,计有“水涛”“井淼”“井莲”“井泉”四种。当地人释疑,此风俗已流传百余年,寄名者认“东坡井”为尊长,以求庇荫护佑;并用从右向左的传统书写方式恭书正楷,以示庄重崇敬。此等行迹自无科学依据,却昭示活脱脱民间记忆。
四
东坡先生命运之环,最独特一截,应为儋州三年。
从猝然临之的悲怆到入荒多年的旷达,海南岁月里,苏轼莅残年仍笔耕不辍,修订完成了《易传》《书传》和《论语说》三部经学著作,并创作诗歌130余首。其中“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移廉州由澄迈渡海》),“短篱寻丈间,寄我无穷境”(《新居》),“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哪知是酒红”(《纵笔》)等,成为后人传诵名句,也成为东坡先生精神图谱里不可或缺的一章。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华文世界里的这首歌之所以成为经典,缘于触动的是每个人心底柔软部分。这柔软部分,包含个体选择或被选择抛向远离故土天涯海角后的漫长岁月;而东坡先生的“桄榔庵”光景,为后来者从容应对命运的天涯海角,提供了意味深长的人文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