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0版:二泉月·文学

人间小饭馆

  | 宋丽娟 文 |

  在琉璃灯影与丝绸桌布构筑的饕餮殿堂里,人们总不自觉地挺直腰背。那些龙吟凤鸣的雕花冷盘、红毯铺就的表演舞台,将用餐变成了一场盛装出席的仪式。相比之下,你更青睐转角巷弄的小饭馆。褪色的木招牌在晨光中轻晃,铁锅沿边升起的白雾中,葱花爆香声噼啪作响——这才是最抚慰人心的烟火人间。

  那年,你初入榕城福建师大求学。这座环山而建的百年学府,山野趣味与市井烟火奇妙交融。侧门外的学生街蜿蜒向上,晚上是熙攘的学生群体,清晨却是本地人摆摊的菜市。地面随处可见成堆的秋刀鱼、整盆的花蛤蛏子,青石板上的油渍反光里,藏着地道的闽味密码。

  锅边糊铺前,紫菜如黑蝶,悬浮在米浆里,配着焦圈“咔嚓”的脆响,这是穷学生最奢侈的晨课。莆田卤面的窗口永排长队,琥珀色的汤汁中,花蛤如贝壳般绽开,虾米、香菇为点睛之笔。“不要花蛤!”初来闽地的北方学子总这样叮嘱。“怎么能往面里放带壳玩意儿”,你时常,叽叽咕咕,向本地室友诉说不解,她却只笑你不懂。若干年后,你早已痴迷海鲜,见到花蛤总怅然:傻!那时忒年轻了,少年不识愁滋味,少年更不识山珍海味!

  暮色中,“咚咚”捶打声从鱼丸铺传来,路边的芒果树都被惊落了青果,时不时,咕噜咕噜滚落一个。老师傅的手臂肌肉随着节奏起伏,这分明是《山家清供》里“跳丸炙”的现代回响。鳗鱼丸、鲨鱼丸、肉燕们,便在一声又一声不停歇的捶打声中逐渐细腻,而终于圆胖起来。念书的人,捧着书本,一页页,也终于翻看到了毕业那面。南方的汤面,南方的人,岁月倏忽,情味淡远流长。

  多年后因工作踏足桂林,漓江的山水固然惊艳,但你更难忘在博物馆后街独自散步时偶遇的那家米粉小店。店内无遮蔽,临街敞着柜台。店主舀卤水时手臂的颤动,酸豆角滚落案板的痕迹,都有“莫笑农家腊酒浑”的深意。“米粉四元二两”,招牌的内容和风格与北方迥然不同。“南方人胃口总是小的”,你暗想。却因低估分量而点了双份,店家笑笑,将盛好的米粉转赠给了邻座一对母子,并不多收钱。阳光穿过老榕树,在粗瓷碗里投下晃动的光斑,望着店主午后静坐的背影,你恍然想起柳宗元的“欸乃一声山水绿”。被贬十年,他留给后人的既有独钓江雪的孤绝,也有“岩上无心云相逐”的静谧。人海沉浮,生活既往不咎,比如具象于一碗米粉。

  绍兴的温情则藏在亲戚家的灶台间。那年和母亲去绍兴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游玩,顺便探望六妹——按辈分你要喊奶奶的人。她们叙旧,你则独自寻访沈园墨迹、百草园旧事,还去了会稽山麓的大禹陵。信步庭院,碑文诗句随行。正值盛夏,日光灼眼,一步一景。你站在辽阔无人的景区里,遥想过家门不入的治水英雄禹,仿佛听到历代文人的颂歌作响。归来,“六妹奶奶”已煨好女儿红,她在绍兴经营一家小饭馆,做一桌好饭,只须臾之间。霉干菜蒸肉酝酿醇香的当口,母亲斜倚厨门,剥着水煮花生,半天也不见吃一个,只顾跟“六妹奶奶”絮叨了。她们从小一起长大,青年时期共同外出谋生,扶持着渡了很多难关。中年后,为着生计已多年不见。现在好像十年前,两人刚做工归来,隔着过道,抬高嗓门对话的场景。“小楼一夜听春雨”的深巷中,陆游定也亲闻过主妇们的谈笑吧?从无遮拦,花枝乱颤。

  洛阳老城的胡辣汤铺前,总蹲着捧碗的食客。花椒在舌尖炸开的瞬间,应天门前的铜驼仰首长嘶。西安回民街上,掰馍老汉的皱纹里藏着丝路驼铃,辣子油在泡馍里晕开的红晕,恰似唐三彩釉色的流淌。你又是啃又是嚼,竟一个馍也吃不完,那案板震颤扬起的面粉,可不就是黄土高原的雪,可不就是黄河流域的沙,江南人唯有望而兴叹。

  从东北铁锅炖蒸腾的云雾,到云南米线碗里的春色;从重庆火锅翻滚的红浪,到岭南煲仔饭底的焦香。每个灶台都是微缩的地理志,每双筷子都在丈量文化的深度。

  钱锺书说:“一碗好菜仿佛一支乐曲。”而小饭馆的滋味,确是《清明上河图》里最生动的段落。当我们在不锈钢餐盘前大快朵颐时,咀嚼的何止食物?分明是千年农耕文明沉淀的集体记忆,是异乡游子的心灵慰藉,是市井巷陌最本真的生活图景。

  莫道庖厨皆琐事,一勺风物见河山。那些散落在街头巷尾的小饭馆,用最朴实的滋味,串联起人们对脚下土地最深沉的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