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陆阳 文|
对于无锡人陈源而言,同样之于他的妻子凌叔华来说,看似才子佳人天作之合的婚姻,实则宛如一座无形却又坚不可摧的“围城”。他们在其中苦苦挣扎,满心想着逃离,却始终无法挣脱那束缚的枷锁。全面抗战期间,陈源前往英国,凌叔华滞留国内。隔着万水千山,两人只能依靠一封封书信传递彼此的思念。或许,那段只能借鸿雁倾诉相思的时光,竟是他们婚姻岁月里最为幸福、最为珍贵的一段日子了。
烽火岁月里的尺素相思
全面抗战爆发后,陈源、凌叔华夫妇随武汉大学迁至四川乐山。1943年3月26日,陈源从重庆启程,去往美国。相隔万里的分离,就此拉开二人以书信互诉衷肠的序幕。
4月25日,凌叔华寄出首封家信。信中,她既道出独自支撑家庭的艰辛,又勾勒未来愿景:“你在千里之外也许不至于苦念家中,不久你便会为新环境新事物占去你思家之怀了。不过我还希望你能时时念到我们枯寂艰难的生活。自从你走后,我一切繁难都得肩起,例如新近我还得筹备搬家,还是搬学校的房子,以后住房一天不如一天易找……如若东方后几年仗方打得完,我希望我同小滢可以出国找你去,希望你为小滢存下一点钱,我送她去你那边,我一个人回海甸过几时田园生活也不错。”
数天后的5月1日,凌叔华再次提笔,表达思念之情:“院中马蹄莲开花,柚树亦开花,黄昏时香得恼人情思,前夕在楼上浸着这种芳香找地图,我同小滢想你该到哪里了。”
此后数月,凌叔华的信件成为生活困境的实录。6月18日,因武大教职工宿舍紧张,她被迫自建房屋,却屡遭房东刁难:“(汪大房东)已来过一次,带了军官来吓我说是卖了给他,催我搬家……侯二房东也来过一次,他软硬地说,我应了走时略给他一些东西,但他无单据可以查点,留下的只可算作人情也。我们大约七月初即搬。近日房东侯汪二人,每每来恫吓逼我们搬,苦极了!我终日须去监工,回家来又须对付此种人!”7月23日,历经波折完成搬家,她在信中吐露,不仅变卖诸多家什、花光积蓄,还因恶性疟疾病倒。
9月3日,凌叔华终于收到陈源的第一封来信,随即回信:“今天我们收到你信,真是惊喜欲狂,小滢用力推我几倒,两人抢着先看。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彼时远在美国的陈源,同样饱受思念与担忧的煎熬。由于受战争的影响,邮路并不畅通,他直至6月25日才收到凌叔华5月1日寄出的信。他在日记中焦虑追问:“从五月一日到六月二十四日,这五十多天叔华不会不写信。信到哪里去了呢?”为寄托相思,他买了一个相架,专为装妻女的照片。他还找出凌叔华所写《谈合作画》一文,略做修改,投寄给《纽约时报》。9月4日,听闻友人谈及凌叔华搬往万佛寺,他满心忧虑:“不知是否陈妈去了。如陈妈已去,搬家时一定很困难。现在过日子一定也困难。”物价飞涨的消息,更让他揪心妻女的生计。他在日记中写道:“又说米已涨到十五元一斤。我动身时只三元一斤。半年间涨了五倍。这真是与马克差不多了。幸而发米,不然真要饿死了。”
时间很快就到了新的一年。1944年1月6日,凌叔华致信陈源,表达思念:“今夕有些微月光,风寒如剪,晚上吃糯米煎饼时我同滢都想念你。我说今晚的饭,爹爹该羡慕我们了。吃过饭后我上了小楼给你写信,在这料峭的黄昏,不知为什么特别令人怀旧,使我想到干面胡同及珞珈山的一串值得珍惜的日子,此时回想真有仙凡之隔了!”
这份在战火中跨越山海的思念,在一封封书信里愈发深沉绵长。
困厄岁月中的出国执念
1944年3月,陈源离开美国纽约,在加拿大蒙特利尔空军基地乘机抵达英国伦敦,出任国民政府驻英文化委员会主任。
此时,困守国内的凌叔华生活已经日益困顿。4月27日,她写信向陈源求助,直言药品和钻石戒指在国内是换钱的“硬通货”,恳请他若遇有人回国,能顺便捎带些回来“救济”。5月23日,她再次致信,详细列举金表、自来水笔、鱼肝油精等可换钱物品,字字句句透露着生活的艰难。
随着生活愈发艰难,凌叔华产生了出国与丈夫团聚的念头。10月13日,她在信中向陈源倾诉生活苦状:“这几天凄风苦雨,真是象征我们的苦恼日子。我已有半个多月未曾睡过三个整钟头觉了,白天忙碌衣食,劳苦之外加上凄惶。”为了女儿小滢的求学,也为摆脱困境,她决意变卖东西积攒费用出国。不久,陈源又从袁昌英来信中得知,凌叔华希望他能谋得加拿大、瑞士或澳洲公使一职,还托人向国民政府要人王世杰(字雪艇)说情。陈源对此颇感无奈:“这真所谓‘热昏了’。我这人如何可做外交官?雪艇也如何能荐人做公使?岂不是笑话?”但他也深知妻子的不易,叹息“兰子说叔华近来越来越瘦,也实在可怜。可是有什么方法让她们出来呢”。
11月14日,凌叔华转而向胡适求助,希望能在美国谋得职位。她在信中自荐:“我自认比一般妇女(结过婚的)努力。这十几年我未抛过我写文章的笔,也未放下我的画笔。”至于适合的岗位,“文学不论新旧我都可以担任,此外中国艺术,我也用不着惭愧,胜任无疑的……王雪艇先生曾在上海介绍我时说过:这是他知道的唯一对国画学尽最大努力的人”。最后她还说:“通伯(按:陈源)告我说,适之是最爱朋友的,他如能为力,一定不会袖手。所以我同你直说一切,望你快些代我设法。”
此后,陈源为了妻女出国之事,与王世杰、杭立武、朱家骅之间多有信函往来,但进展并不顺利。1945年6月23日,凌叔华致信陈源,再次提到出国之迫切,质问陈源不上心。信曰:“你每次对于我提出一个问题或计划,总爱往坏处着想。这是什么缘故?你想:我不是道地傻子,也不能算坏人,我不是不懂人情世故,为什么我会如此糊涂呢?我几时教过你做过假吗?几时教你占过人家便宜吗?你也该记得,我这十几年来为了你的院长缘故,自己吃了多少亏……你常说的一个人坏不是一刻坏起的,难道我现在会变成这样卑鄙无聊?你太小看人了。说老实话,别人看不起我,我可以原谅,你竟会如此小看我,我不能原谅你。就说我现在想到出国也不是我的非分妄想,多少阿猫阿狗不成材的人都可以去,为什么我这个像个样的中国人却不许去呢,况且我想去的原因,完全还是为了你的女儿!”
很快,日本无条件投降。凌叔华忽又打消了出国的念头,只想回到北平重塑生活。9月13日,她致信陈源说:“日本已投降,我们着急去北平比去外国的心更甚……许多人还会以为我要到国外享受去呢。若不是乐山这一群人的压迫,若不是我怕小滢变得怪僻,我也老不下这份脸子去求人。”
转过年来的1946年,凌叔华出国之事始终不定。1月,陈源两度致信女儿小滢,催促她们在出国和去北平之间尽快做决定。终于,到了7月9日,凌叔华和女儿抵达上海,等待船期。彼时,凌叔华经济窘迫至极,她回忆:“我永远不能忘记,当我同女儿走进饭铺,一看墙上价钱,菜饭一碗七千元,加肉二片三千元,我看看手里提的钞票袋子,常常扭头便走。有时女儿嚷饿不肯走,只好让她一个人独自吃饭,我坐在一边等她吃。”最终,9月2日,凌叔华在上海登上轮船,踏上前往美国的旅程。
三百英镑掀起的情感波澜
对陈源和凌叔华而言,即使相隔万里,性格与观念的差异依然能掀起激烈的情感波澜。1945年的一桩房产交易,在夫妻两人之间掀起了一场风波。
1945年,远在伦敦的陈源把三百英镑借给了一位英籍华牧师,用于购置一处小楼,并在信中告知了凌叔华。在凌叔华看来,这却是丈夫“毫不为家庭打算”的铁证。她去信质问:“她目见我在此拍卖东西,许多人帮忙,自己疲乏得不成样子,结果只有三十万,恐怕连家中所有都出卖光了,也到不了三百镑钱,现在也卖了所有能卖的东西了,还不到百镑之数。我们先日又拍卖了两天,加入别人家的拍卖,把余下所有布类卖光了,只合到六万元,可是我同小滢站了两整天,前后几天不得好睡,还得东谢人家,西谢人家。六万元只合到二十五镑钱,你看惨不惨……我们与华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关系,也只是泛泛之交,你就能如此大方借与人钱,却毫不为我们打算!(你自己生活一切当然比我们好得多了)你似乎还很爱自己的女儿,为什么不为她打算一点呢?”字字泣血的控诉中,满是对丈夫“慷慨之举”的愤懑。她最后甚至用《儒林外史》中散尽家财的杜少卿作比,暗示此举的危险。
二十天后,陈源才收到妻子的长信。面对凌叔华的愤怒,他只是在日记中简单记录:叔华“对于借钱给华家很不高兴,把他们Micawbers(喻为‘坏人’),说将来如何能还”。他或许早已习惯妻子的激烈反应,没有回信做任何解释。其实这并非单纯的“借钱”,而是他与华家共同出资“拼房”。他此次添置资产,无论是自住、出租,还是等待妻女团聚,都有着长远考量。
最终,这桩房产交易因其他原因未能办成,而它引发的争吵,却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两人婚姻中长久存在的沟通障碍与观念分歧。
1946年11月,凌叔华抵达英国,与丈夫重逢。然而,三年多的分离,并未消弭隔阂,两人的婚姻很快又回归到以往平淡却疏离的状态。那封充满火药味的信件、那场跨越重洋的争吵,只是漫长岁月里的一个小插曲,却也无声诉说着这段婚姻难以言说的复杂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