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2版:二泉月·市井

厨艺在中年等我

  | 刘浩 文 |

  厨房的抽油烟机嗡嗡响着,我握着锅铲的手微微发颤。油星子溅在手腕上,烫出一串小红点,倒让我想起三十年前母亲说的话:“灶台边的烟火气,不是读书郎该沾的。”那时我趴在课本上背“君子远庖厨”,哪里懂这烟火气里藏着多少人间真味?

  初中住校时,最盼着周末去校门口的小馆子。玻璃橱窗里挂着油亮的红烧肉,铝锅里的蛋炒饭滋滋作响,最勾人的是老板颠勺时腾起的白雾——像极了老家西沟村的晨雾,裹着稻花的香。有回路过厨房,看见大师傅手起刀落切鳝鱼,红褐的鱼丝在案板上跳着,我站在门槛外看得入神,直到老板喊:“小同志,要吃就进来,别站凉了。”那天我捧着碗青椒鳝鱼丝,看油亮的酱汁裹着鳝丝,咬一口,鲜得舌头都要化了——原来这就是老家的味道,是田埂边的风,是稻田里的蛙,是奶奶煮的藕汤里浮着的油花儿。

  高中住校更严,每月只能回家一次。有次父亲去部队看堂哥,带回来张照片:一个穿军装的人系着蓝布围裙,站在大铁锅前颠勺,身后堆着半人高的南瓜。父亲说那是炊事班的班长,能做一桌子好菜,连首长都夸他“手巧”。我盯着照片里翻飞的锅铲,突然想起自己总被说“笨手笨脚”——小时候学系鞋带要半小时,削铅笔总削到手指,原来都是“笨”的伏笔?

  大学去了省城,食堂的菜总少点地方滋味。有回和室友去校外吃夜宵,老板操着仙桃口音问:“小老乡,要不要试试沔阳蒸菜?”瓷碗掀开的刹那,粉蒸肉的香混着荷叶的清,在冬夜里烫得人眼眶发热。我夹起一块肉,米粉裹着肉汁,突然就红了鼻子——原来想念是有味道的,是沔阳的米香,是家乡的月光,是母亲在灶前忙碌的背影。

  后来在无锡安了家,日子过得像台精密仪器。早上送孩子上学,白天在单位改材料,晚上辅导作业,厨房成了最陌生的角落。家人总说我“连煮碗面都能煮糊”,我却只是笑——读书时没学过做饭,工作后没空学做饭,人到中年,难道还要补这门课?

  转机出现在去年春天。小区里来了位卖菜的阿婆,竹筐里堆着青生生的鳝鱼,说是老家仙桃沙湖镇的野鳝。我蹲下来翻拣,阿婆突然说:“小伙子,你这手势像极了我家小子——他在部队当司务长,刚开始切菜也总抖。”我一愣,阿婆接着说:“他后来跟着炊事班老班长学,每天天不亮就去河边摸鱼,手被刀划得全是口子。”

  那天晚上,我翻出积灰的菜谱。书页间掉出张旧照片,是高中时和同桌的合影,背景是校门口的小馆子,我们举着青椒鳝鱼丝比大拇指。突然就想起母亲的话:“读书是为了走更远的路,可路再远,也得记得回家的味道。”于是我翻出压箱底的围裙,系上时竟有些恍惚——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条围裙,洗得发白的蓝布,边角打着补丁,倒像极了记忆里外婆的围裙。

  第一次炒青椒鳝鱼丝是在周末朋友聚会,比拼厨艺。我特意去水产市场挑了条活鳝,摊主教我捏住尾巴褪骨,刀刃沿着脊椎游走时,黏液滑得我直皱眉。切鳝丝时,刀工歪歪扭扭,粗细不一,倒像极了小时候写的字。热锅凉油,葱姜蒜爆香,鳝丝刚下锅就粘住了锅底,我手忙脚乱地翻搅,油星子溅得满脸都是。最后盛盘时,鳝丝焦黑,青椒蔫软,朋友夹了一筷子说:“嗯……有股子勇气。”我挠挠头,却没觉得难堪——至少,我迈出了第一步。

  后来大概每月要和朋友们“比拼”一次厨艺。我跟着视频学处理鳝鱼,把去骨、去黏液、去血筋的步骤写在便签上贴在冰箱上;买了几本《湖北家常菜》,对着青椒鳝鱼丝的做法反复琢磨,连“火候要旺,油要热,翻炒要快”的口诀都抄在小本子上。有回切鳝丝切到手指,血珠滴在菜板上,我自嘲道:“我这哪是学做饭,是给厨房交学费呢。”我却想起部队老班长说的话:“好厨子都是拿锅铲磨出来的,手上的疤,都是功勋章。”

  转机出现在梅雨季的一个下午。那天我照着菜谱试了第七次,油锅烧到七成热,鳝丝刚入锅就“滋啦”一声,青椒丝裹着蒜末倒进去,香气“腾”地蹿起来。我握着锅铲的手稳了些,手腕跟着锅的节奏颠了两下,收汁时淋了点米醋——这是阿婆教我的,说沔阳人做鳝鱼,最后得浇一勺“神仙醋”,提鲜又解腻。

  开饭时,朋友夹了一筷子,眼睛突然亮了:“你这……和我妈做的有点像!”朋友的儿子举着碗凑过来:“叔叔,这个比学校食堂的好吃!”最惊喜的老乡老夏,他是仙桃同乡,尝了一口突然放下筷子:“这味道……像极了我小时候在通顺河边上吃的。那时候我娘在河边洗鳝鱼,我就蹲在旁边闻香,现在都四十年了!”

  那天晚上,我们围坐在餐桌前,喝着黄陂湖的莲藕汤,聊着各自的老家。老夏说:“我娘常说,好厨子得有‘心尖子’,把对家的念想糅进菜里。”我突然想起第一次学做饭时,母亲在电话里说:“别总想着做给别人吃,先做给自己吃——你对菜用心,菜就对你真心。”原来这些年,我不是在学做饭,是在找自己。

  现在,厨房成了我最爱待的地方。周末的早晨,我会去菜市场挑最新鲜的鳝鱼,和卖菜的阿婆聊几句家长里短;中午的阳光透过纱窗洒在案板上,刀锋与鱼骨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傍晚的抽油烟机嗡嗡响着,锅铲与铁锅的摩擦声里,藏着越来越熟练的节奏。

  有人说,中年人的生活是被琐事串起来的。可我觉得,中年人的幸福,往往藏在最烟火的地方。就像这盘青椒鳝鱼丝,它不只是道菜,是我和过去的和解,是对故乡的回应,是在柴米油盐里找到的,属于自己的那束光。

  如今,每当我在厨房颠勺时,总会想起母亲的话:“读书是为了走更远的路,可路再远,也得记得回家的味道。”而我终于明白,所谓“厨艺在中年等我”,不过是我们在岁月里慢慢懂得——最好的味道,不在远方,而在当下;最暖的光,不在别处,而在自己手中那团跳跃的烟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