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乃纯 文 |
夏天的味道,裹挟着蝉鸣和热浪,在满目葱茏里蔓延。脚步有点快,像踏着风火轮,风风火火地赶回了家。村里开挖机的老刘终于停下了聒噪一上午的轰鸣,从驾驶室里爬下来,用湿毛巾抹着涔涔汗水,急匆匆地向河埠头奔去。
小溪边的河埠头是新修的。从去年夏天开始,拆老屋,建新房,又一个盛夏来临,一座崭新的三层小楼已在老家宅基地上拔地而起。新屋与河埠头之间,隔了一块几百平方米的自留地。我叫来挖机,将这块方方正正的土地平整出来,准备一半辟作菜园,一半铺上石子充当小停车场。
我站在河埠头最贴近水面的石阶上。茂密的水草染绿了周遭的溪水,惊得小鱼群倏忽掠过。一块黝黑的鹅卵石旁,静静地潜伏着一条“刺虎鱼”。它腮鳍微动,眼睑半开,将自身完美地融入水底的土色,仿佛在屏息凝神地修身养性,又像在机警地伺机而动。堤岸上,高大的老槐树向水面投下浓密树荫。一缕躲过热浪的凉风,顺着溪流悄然漫过我的脚踝,一种醉人的惬意夹杂着怀旧与憧憬,沿着血脉向上升腾。
河埠头的对岸,昔日的荒地兼垃圾场已焕然一新,成为一座小公园。乡村环境整治的力度在加强,村庄环境的优化也成了我回村建房的动力之一。公园尽头,便是曾名噪抖音视频的“马面山”网红溯溪打卡地。石桥边,绿荫环抱着一汪深潭,溪水穿过桥洞跌入潭中,形成一道迷你瀑布。潭水深绿诱人,水面不过三十米见方,像炎夏清晨不慎从草尖滚落的一滴巨大露珠。水潭虽小,却曾经盛满清凉与喧嚣。孩子们套着救生圈,手握水枪,五颜六色的,宛如未被夏日忘却的春天遗迹;胆大的攀上斜插向水潭上方的槐树枝丫,双手合拢,指尖朝前,弯腰、低头、蹬腿发力,整个身体高高跃起,在空中调整姿势,斜斜地劈波入水,又在几米开外冒出头来……可惜,如今出于安全考虑,水潭已被巨大的青石填平。好在那弯弯浅浅的小溪从深山奔流而下,铺满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那里仍是溯溪纳凉的好去处。此刻正午,公园边的停车位已陆续被赶早的游客占满,开小店的本家林叔在角落树荫下支起了冷饮摊。
几位村里的老人从小公园朝河埠头走来,一手拎着垃圾袋,一手握着铁夹子,远远地唤着我的乳名跟我打招呼。我尴尬地应和,却实在想不起来应该如何称呼他们。或许,我离开这里确实太久了。他们是村里组建的老年清洁队,小溪、公园、村道,乃至我家新房的工地,都是他们的“战场”。他们捡拾刚拆下的瓷砖包装和工人丢弃的矿泉水瓶,笑着嘱咐我归置好建筑垃圾,一路说说笑笑地离去。于他们而言,老有所为,还能领上几十元的日薪,岂非美事?
“突突突……”全副武装的城管队员骑着摩托驶来,停下车掏出手机拍照。我赶忙迎上去递烟,他摆手婉拒,一脸严肃地说:“自留地平整可以,千万不能违规硬化啊!”前脚刚送走城管,在菜园里拾掇长豆架子的满舅舅就关切地凑过来问:“没问题吧?”得知是例行公事,他才放心地吁了口气,递来一大把刚摘的长豆说:“新鲜的,带回去,午饭就在我家吃吧。”
发小根兄一早便拎着竹篓邀我去他家吃龙虾,说昨晚在河埠头不远的小溪拐角处下了笼子,收获颇丰。他在镇上的高档小区做保安队长,今日轮休。我正为午餐的去处纠结,东邻的小花嫂子捧着一个硕大的水瓜走来:“自家种的,尝个鲜。”接着略带歉意地说:“我家男人昨天在你工地上拿了半包水泥补后院井台的窟窿,你没在,招呼都没打,怪不好意思的。”
接过沉甸甸的水瓜,一丝莫名的感动涌上心头。仿佛一下子跌入诗的意境:“傍晚,那里的小伙隔着篱笆/同邻家姑娘倾谈,只有蜜蜂/能捕捉那最轻柔的话语/而我们生活得庄重而艰难/在苦涩的相逢里恪守礼仪/一阵轻率的风突然掠过/会吹断刚开始的交谈——”诗的名字是《总有地方存在简单的生活》。
炽热的太阳当空高悬,天空湛蓝如无垠的海,白云似翻滚的浪花。我索性坐在河埠头的台阶上,享受着溪流送来的习习凉风,像一片常年游离天际的微云,终于在此刻,渐渐融入了那深远而广阔的蔚蓝。骄阳下的热浪在河埠头的浓荫下悄然退隐,斑斓的色彩和蓬勃的生机仿佛顺势涌出,浓郁、深沉,宛如季节的画笔蘸墨过重,泼洒一地,酣畅淋漓,无从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