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2版:太湖周刊·文学

草帽

  □杨文隽

  草帽是村庄写给我的第一篇日记。

  这么说,是因为我想写本书《农具日记》。写一写我嗷嗷待哺时那些朝夕相处的农具,写一写我蹒跚学步时那些踢脚倒板的农具。草帽的开头写:草帽,织草为冠,在乡下家家户户都应该有的,人人一顶,是最为“阴柔”的农具。

  这样写,恐怕当下的年轻人不理解。草帽是农具?它不就是夏日戴在人们头上的遮阳帽吗?遮阳还是次要的,主要是扮美,是俊男靓女的出街必备。

  只能说我比他们要略好一点,我这人虽四肢不勤,但五谷还能分得清楚。我大概可以叫出十几二十几种农具的名称,其中少数也曾使用过:草帽、斜凿刀、竹篮、镰刀、扁担、箩筐、筛子、簸箕……其他如锄头、铁耙、铁锹、粪桶、连枷、犁之类,只目睹大人用过,我没有那么大的力气。

  小时候,我真喜欢戴一顶草帽。总是觉得,只有在自己的头上戴一束草木,人才能完全融入村庄的呼吸中。草帽是我眼里的云朵,从场头一直移动到田头。新旧程度不同的草帽,在阳光、雨水和时间的打磨下,不断变换着自己的色泽。男工戴着草帽挑稻去场上脱粒、挑秧去田里栽插,赤足奔走,步子沉重,那肩上汗浸担压,皮红肉肿、将破未破,草帽贴着头的部分被汗水浸湿了一遍又一遍,发着油亮的光。女工戴着草帽莳秧,弯腰弓背,双脚深陷在泥水里,双眼盯着眼前,一手分秧一手插,那水也发烫,光也刺目,草帽上下翻飞,晃得人心里喊疼。

  母亲带着刚断奶的我下地,我玩累后睡着了,草帽就盖在我的脸上,挡阳光,也挡蚊虫。在我们村里,哪个婴孩没有在草帽的遮挡下做过甜美的梦呢?

  平时,草帽就挂在堂屋的墙上,或者门外的柱子上,有的随便扔在墙角。除了草帽,还有大大小小的农具,跟我们挤在一个屋檐下,五六把镰刀,有时被放在窗台上,有时被放在天井里,有时干脆被斫在门口的木桩上……总而言之,图的是方便,用时可以顺手拿到。大小锄头好几把,在农家,锄头比能使锄头的人还多。铁耙通常一个劳力备着两把,替换着使。粪桶、粪勺、连枷,沾上一些泥、一些草屑,挤在柴堆里,一起接受蜘蛛网的覆盖。扁担、簸箕、竹篮、麻绳等,清清爽爽地待在高处的墙上。我还在竹篮里看过一窝麻雀蛋,母亲不让动,那只竹篮就被麻雀一家长久地霸占着。

  我们当然是善待它们的。晚上睡觉之前,有时父亲,有时母亲——他们总要到砖场上转一转,看看还有什么东西没收进屋。很多时候,他们会把遗忘在外面的一顶草帽抓进屋来。

  为了防止草帽遗失,大人们在草帽上写上名字或做上记号。如果草帽丢失了,我们要到处寻找。有时候,为了寻找一顶草帽,我们要走很多地方,屋后菜地边的香樟树上有没有?水塘那里呢?莫非在猪圈里?……没找到,父亲生气,乱骂一通,母亲也不高兴,逼着我们姐弟几个再找。最后终于找到了,原来是在灶间的草把里躺着。

  草帽是从街上买回来的。那时候,买一顶草帽要花两角钱。两角钱买的盐,我们一家人可以吃上十天半月,买火柴的话,差不多可以用上半年了。所以,草帽丢了,我们肯定要把它找回来才行。

  找到丢失的草帽,我们心里真是喜悦,就像见到了久违的亲人一样。

  村庄不能没有草帽,好像缺少草帽的点缀,村庄就失去了最原始的纯真。乡下人也执拗地认为,不戴草帽的庄稼汉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庄稼汉,至少缺少了对原野的崇拜和对劳动的敬畏。这种观点其实很容易被论证。举个例子,如果哪天谁家的田地里出现了没戴草帽的年轻姑娘或后生,看见的人总会说:“瞧,谁家的亲戚来晒日头了。”这意思其实是说,不戴草帽的人并不属于村庄。在他们的潜意识中,田间劳作的人必须有一套标配:布鞋、草帽、布衫。我曾经幼稚地认为,布鞋是脚板与泥土的亲密接触,属于下;布衫是身体与空气的一次执手,属于中;草帽则是脑袋与日头的一次交流,属于上。是这上、中、下一套行头撑起了过去乡下人饿不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