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2版:太湖周刊·文学

皋桥风景

  □蒋森度

  一座桥,几乎四面临水,连着桥坡的两边狭窄的河岸,远看如两条线。桥,像浮在水上的一面紧拉的弓,走近它,抬头仰看,似雄踞的一座山。这就是无锡市西北向的梅泾村上的皋桥。以前一直说无锡皋桥里面梅泾乡,就是我家乡。

  皋桥是无锡市北塘吴桥往西3公里,一座大名鼎鼎的石拱桥,全长一千七百多公里的京杭大运河和穿过皋桥的锡澄运河,在这里呈丁字形交汇。桥,像巨人站立在交汇点上。锡澄运河近百米宽的河面到皋桥收拢,穿过十米宽的桥门洞,水位一下子抬高,形成落差,水冲进大运河的怀抱,在河中央打着旋涡,像唱歌跳舞一样,大运河由此变得更加阔大。

  梅泾村因河得桥。记忆中,桥起码有三层楼高,又是在两条运河的汇合处,当数江南第一大石拱桥吧!站在梅泾村看皋桥,虽不是竖起的一面旗帜,但村上的人们都把大桥看作是稳坐在东南方的“定风神”!有桥以来,村上的人走路从容,站立有腔调,说话有底气,因了皋桥,梅泾村的人收获了很多自豪。走出村去,都说我们是“皋桥旁边村里的人”。

  (一)

  皋桥,梅泾村上的孩子无时不想去玩的地方,那时候,我拉上小明、小荣和阿三,挽着竹篮,去皋桥那里割羊草,这是借名头。从村子里走到桥边有三公里路,连走带跑,很快到桥旁。我们讲好,谁也别抢先登桥,歇一歇。桥坡很缓,上桥的石级很宽,每一个石级边上都是石条。中间镶着砖头,砖缝间长满矮草,草茎的韧,石条的硬,脚跨上去,正好发力。比赛吧,谁先登上桥顶就是英雄。几十个石级,一口气登上去,最嘴硬的小明登上桥顶,已经汗淋淋、气吁吁。桥顶有宽敞的平台,靠北还有可坐三人的石凳。桥中央的石面上有凹印,传说是位圣人经过时留下的脚印。靠着石凳向桥下看去,个个脚软心悬。向远处看,是东面半个无锡城;西面,梅泾村落尽收眼底;向南可见风光无限的惠山;向北是繁忙的京沪铁路。四面八方的风光哪里看得过来?

  “嗨嗨唷,嗨嗨唷啊,嗨嗨唷”,一对拉纤的人,从桥坡上有节奏地登上石级,上桥来了。领头的喊着号子,一律穿着粗布背心,竹做的纤,板斜横在胸前,脚上穿的草鞋倒柔软,落脚用力不打滑。一步一吼,一齐发力,纤绳紧绷,满载货物的船在拉纤人的号子中缓慢地前行。桥实在高,纤绳在桥边的石条上勒出条条石缝来,绳和石的摩擦,拉扯,哪里会是亲热缠绵?当然是绳磨石伤。要经过多少年才会磨到金山石上留痕?孩子们是不会往下想的。轮船拖着船队,到皋桥都会鸣三响,让出桥的船队注意动向。轮船经过,激起的浪花让整个河面都动荡起来。水浪像两条巨大的八字向岸边卷起。浪花撞击着河岸,回浪又撞击后边涌来的浪头,浪峰把水上行进着的小木船举起又放下,上上下下像杂技表演。木船上的人全无惧色,恐怕也会想,老大开机器船,神气什么?有本事弄到我们翻船!站在桥上,居高临下,眼前的情景抓住了我们,都忘记了下桥去割羊草。

  (二)

  过了好多年,我登上皋桥,熟悉的河面和航船依旧会多看一眼,猛然在桥下河面上传来的声音,让我长了见识。

  从江阴方向来的航船,经锡澄运河,顺风顺水,到无锡必定要过皋桥这道“关口”。船出桥门洞,船老大推舵左转,再满舵,急弯向东,准备进入大运河,然后瞪大眼睛,东张西望,使出浑身解数,才能避开东西两边的行船,顺利进入航道。大运河中的航船虽熟悉“航情”,也生怕皋桥内窜出船来,于是尽量避闪,如此这般总有你让我让让到一道去的情况,那就时有伤船事故了。

  那一次,从常熟方向过来的货船在大运河中由东向西行驶,近皋桥时,旁边的船队汽笛声声急,江阴方向来的一条重载木船,正欲驶出皋桥左转,眼看两船就要相撞,常熟货船老大急吼:“不好哉!不好哉!”,江阴船上一片慌乱,几个人拿篙想顶住来船,瞬间,空气凝住,“碰”的一声,船头的木板撞飞,两船船头开口了,常熟货船上的老大也开口了,“耐么好哉!好哉!”随即两船靠岸,我们以为要发生一场混战了,都等看戏呢!

  只听江阴人说:“未撞前说不好哉,不好哉,撞坏了船倒说好哉,好哉!啥意思?倒过来说话了!”常熟货船老大眉头收紧,从船尾走到船头开口处,看了再看,嘴上还在重复着“好哉,好哉”,“不要闹了,船伤了,人不伤,好哉!回去修修好拉倒吧!”常熟人总算把话说完整了。江阴船自知理亏,本来准备常熟船工过来动手算账的,想不到一句句“好哉,好哉”,把撞船事故说得如此轻松,如此有情有理。于是心生感激,抱拳叩首,感谢常熟船老大的宽宏大量,在一声声“好哉,好哉”的话语中船重新起航,双方挥手告别。皋桥下面又恢复了平静。

  以后,我在常熟虞山脚下的地区师范学习半年,那时会用常熟口音说话了,作为常熟标志性口头语的“好哉”,充满了轻松祥和,后来我也常说这句口头语。

  看完常熟船江阴船“亲密接触”的惊险一幕,我正要动脚下桥,迎面来了两个拉纤人,正好下桥的一个拉纤人看“野眼”,猛地撞翻了上桥的拉纤人。“瞎了眼睛!想撞死我!”跌倒的人站起来,满脸愤愤然,“想走?啊要给倷两记耳光吃吃!”开口露出苏州口音。拉纤撞人的大概是北方人,似懂非懂听着,呆了,似乎要接招。明明吃亏了,但苏州人的做派是要征得人家同意才动手,苏州口音软糯糯的,说话哪有凶气?北方人一听这口气,一低头,自顾自拉纤下桥去了。但是回头一看苏州人,眼神中满是笑意,难得一见的情景。我想说,苏州人走在他乡是理胜一着,心地善良的苏州人不会吃亏。

  我们要赶路去城里,下了桥见到几对熟人,路上相见,无锡人会说:有空来白相。虽是平常话,一听心头会热,皋桥下边,处处飘软语。河道中,南来北往的船交会见面,常听外地船员调侃:“不死来玩,走了也不打招呼……”浑话、俏皮话在河中漂来荡去,细听虽粗但不失亲切,透着火辣辣的热情。

  上千年的皋桥已在上世纪大跃进年代拆除,重建了一座轻巧的水泥桥。虽便利了交通,但它的深远影响,隆重地烙在几代梅泾人的心中。村上上了年纪的人一说“桥”,至今仍无不流露出兴致勃勃的情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