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翼民
与我同庚的苏州同乡老蔡堪称是个超级戏迷,他倒并不是个喜欢一亮嗓门、飙戏一曲的票友,或者说,他自己压根不是“轩格格”(吴语:想出风头、跃跃欲试状)唱戏的角色,而是个醉心于把茗击节、细细听戏品戏的戏迷。新年前,无锡本地一个沪剧票友沙龙举行迎春年会,我和他都是应邀参加的嘉宾,坐在一起品味着众多票友演唱的沪剧名段唱腔,议论点评着,间或交谈起来,他的超级戏迷履历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
老蔡原系一家国企的高级工程师,进入新世纪后在国家政策的鼓励下毅然下海创业,干起了民营企业老总,是时他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好在他有技术、有创新能力,几年工夫就创造了优厚的利润。但问题也随之而来,原先创业之初,他与多个合作伙伴能够同舟共济、有难同当,但收益丰润了、宽裕了,人际关系反而干涩了、紧张了;手头钱多了,心却累了——六年前心力交瘁的他终于因中风而趴倒了。这时他才意识到人如一张弓,时时绷紧焉有不断之理?张久了,该弛下来了。
弛下来之初,老蔡只是到公园里喝喝茶、散散步,不经意间听到了从花木中飘来的弦歌之声,便一下认定,那才是自己余生的精神之舟要系泊的缆桩啊。无锡惠山脚下真是票友汇集的天地,尤其在松竹掩映的瞎子阿炳墓前,经常有各剧种的票友逢场作戏。我谓此墓园为天下罕见的“喜坟”。老蔡时常在“喜坟”处寻觅聆听票友们的踪影和吟唱,孩提时在故乡进书场听评弹和进戏园听昆曲、“苏滩”(苏剧)及其他剧种的往事涌上心头。久违了啊,这等美好的日子、心灵的享受!在江南诸曲里,他对评弹和沪剧尤其钟情。
日子渐长,他结识了许多票友社团的朋友,虽然自己并不票戏,却经常慷慨解囊为票友社团做些力所能及的资助。他曾为票友们买了许多录音笔,让他们简易录下名段唱腔以作学习之用;他花了两万元为一个社团捐赠了一套音响设备;逢有哪个票友社团活动,凡邀请他参加,他都乐意到场,为票友们买些水果食品啦,请票友们吃个饭啦,成了他支持票友社团的经常性举动。他对我说,看到老年票友们这样投入票戏,那么快乐,他也乐在其中。独乐乐怎如众乐乐呢?再说,大多票友经济并不宽裕,他好歹在下海那几年赚了些钱,钱是身外物,能让人快乐,钱就花得值得嘛。花一点点钱,却让许多人开心,何乐而不为?其实我知道,老蔡和老伴都由企业退休,退休金拢共不过六七千元,所以说,老蔡的经济状况并不十分宽余呢。
做个超级戏迷确是何等的快乐,快乐的效应便是使老蔡渐渐消弭了六年前那场凶病导致的残疾,原本半身不遂的症状已经了无痕迹,他手轻脚健,驾驶汽车灵活自如。这样便加大了他活动的范围,除了在无锡与票友们一起找乐,他还时常驾车回故乡苏州追寻弦索美韵。有一次他到平江路吃茶听书,那茶馆有点唱评弹开篇的项目,他大为“贪婪”,点了一只又一只,从蒋调听到张调、从丽调听到琴调,真让曲韵迷了心窍,不知不觉中一个下午点付了七百大洋。回到家里,他坦陈自己为苏州评弹做了一份贡献,老伴完全赞同。还有一次,他点了开篇《宝玉夜探》,演员误认为他是北方人,偷工减料只唱了一半就歇搁,他便甩出一口柔软的苏州话指出了演员的弊端,令台上的演员羞愧难当。凡此种种,朋友们都夸他痴迷戏曲不回头,他说是只要能买到快乐、有益身心,当个超级戏迷实在是盘桓晚景的最佳选择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