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发

　　写上这个标题，我的内心羞愧万分。作为一个儿子，对母亲竟会有这样的比喻！然而，母亲确实是这样对待我们的。

　　作为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母亲一生坎坷，共生育了六个子女。在她还不到五十岁时，我的父亲就因病辞世。那时，仿佛世间所有的悲凉都袭向了母亲单薄的身体，她凄凄哀哀了好几年。那些年，我们兄妹几人陆续成了家，但母亲始终沉溺于父亲生前的护爱之中，做什么事都上不了心：帮哥哥晒刚割回的稻子，下雨了不知道收回屋；帮弟弟蒸饭，锅里的水烧干了，却仍往灶里添柴。那时，我夫妻已在附近的一个小镇工作，女儿出生后因无时间照看，就把母亲接过来帮带下，可一到我们休息日，她就会抛下手头的一切事情火急火燎地赶回家，无丁点留恋的意思。

　　我不止一次听到我妻及其妯娌埋怨之言。我也无法理解母亲的行为。

　　二十多年一晃而过，如今，母亲已七十有余。看着她日渐佝偻的身体，我们多次劝母亲和我们一起生活，但她还是坚持单火独灶地守着那间老屋。其时，对一头花白头发、一脸堆叠皱纹的她，我们所有人所有的成见早已丢尽！而就在这时，突然发现母亲似乎脱胎换骨，让我们惊讶得无所适从。

　　那是前几年，国家实施二孩政策，我和妻商议着是否为家再添一丁，但想想没人带也就权当玩笑。哪知，有一天我们去老家看望母亲，母亲悄悄跟我说：“你们就一个小孩，太孤单了，再生一个吧，热闹点。”她看了一眼我，接着说，“我来带。我身体这几年还行。”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一直疏于劳作的母亲忙碌了起来。哥哥弟弟是农民，也一直生活在老家，常常为了做一些零散活而早出晚归。那天，嫂子跟大家说：“今年怪了，以前都是我们天黑回来，再做饭一家人吃。现在一回来，老人家就把饭给做好了。”弟媳妇也说：“老人家常在我们不在时，把家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

　　有一天，妹妹回来，大家聊着美食。妹妹说，她很久没吃到可口的板果（家乡的一种用红薯粉及各种材料蒸的点心）了，她婆婆做不好。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第二天的早餐桌上，板果就出现在了我们大大小小十几人眼前。看着一碗碗已盛好的晶莹剔透、汤汁溢香的板果，看着双眼充满血丝而又笑盈盈的母亲，我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母亲一个人一晚上做这么多板果，该是几点钟起的床呀？

　　荒芜几年的菜园也被母亲重新收拾了起来，一年四季绿意葱茏。哥哥弟弟家基本不用再买蔬菜，每天母亲都会把菜园里摘下来的辣椒、菠菜、扁豆、西红柿等择好、洗净送到每人家里。而我每次回老家返回时，也是车厢装得满满的。母亲说：“自己种的，新鲜，环保。”而且，不知什么时候做的，母亲常变着戏法似地拿出腌辣椒、泡菜、豆拌酱等可口的小菜以及红薯粉、南瓜粿、霉干菜给我们，令我们真正感受到了“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的美好。

　　去年，母亲破天荒地把我们所有兄弟姐妹家叫到她住的那栋老房子过年。除夕那天，母亲一人杀鸡、剖鱼、包饺子，然后是下到烟雾缭绕的厨房唏唏簌簌地忙得手脚不停。我们看着她那羸弱的身影，都想上去帮忙，但都被挡了回来：“你们平时就够辛苦的了，今天你们什么都不用干，厨房里我一人就够了。”年夜饭上，满满当当一大桌子菜，十几人围了一个整圈。我们喝酒行拳，品茗谈笑，而母亲却总是站在我们身边，身系着围裙，时时为我们小孩添菜、为我们续茶。我们几次叫她坐在大家中间，她都说：“站着好嘞，站着好嘞。”然后用袖套擦擦眼角，“家里难得这么热闹，看着你们，我高兴呢。”突然之间，我脑中闪出这样一帧电影镜头：主人一家拥桌而坐，几个妇人侍立一旁，随时伺候——曾几何时，在母亲身边，我们竟不自觉地有了主人的优渥，而七十多岁的老母，却成了我们的佣仆！

　　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母老成仆，这是子女的大不孝！但我又知道，母亲乐于此。“这么个岁数，不知啥时就被收走了呢。”在和别人说这话时，母亲眼里是敞亮的。悠悠岁月里，母亲是想留给我们更多的呀。但我听了，心里却是隐隐地痛，并不禁祈祷：愿母亲身体健康，寿比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