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陈菁菁
他是个典型的江南人,个子不高,有一种儒雅之气,由于长期在南京生活,操一口频率较快的南京普通话,讲起话来满脸都是笑。但是当他拿起黑白棋子,棋风凛冽,“有的杀便杀”,与平时的他判若两人。
说到这里,文学界和棋坛的人便明白了,他是“文学界的围棋高手,围棋界的文学名家”,他是储福金。
储福金祖籍宜兴,生于上海。从1978年发表第一篇小说到现在,中国文学种种流行的浪潮一波又一波,储福金却在文坛特立独行逾40年。在文学创作的世界中,他不断地探索,寻找真正的自我。这种有些固执和寂寞的思考也许不能让他备受瞩目,却使他成为真正独一无二的作家。
年少时的磨难对创作影响深远
“那片青草地,总是葱翠茂盛。马兰花开的时候,益母草、车前草、灯笼草和一些莫名的小草,都抽出花穗,开出花来……”储福金虽然祖上是宜兴人,可他直至17岁插队到此,才和这座县城有了亲密接触。他在这里度过了4年懵懂而艰苦的岁月,“也让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坚定了很多东西。”他说。
对于一个从小生活在大城市,又到农村插队的少年来说,那段放逐在青草地的生活,是艰苦的磨砺,更是成长的蜕变。
“没有那段已逝去的生活,我的创作不可能走到现在。”虽然年轻时经历了波折,但也正是从那时起,储福金不再写古典诗词,而是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原著“啃”了一遍,哲学的理论功底就是在那段时间扎扎实实打下的基础,“这对之后的创作来说真是件大好事!”
现在很多作家都很少去看、去研究大部头的经典理论著作。储福金认为:一开始创作可以靠才气,写到最后,靠的都是思想,而宜兴插队的岁月给了他这种沉淀。尤其年纪越大他越发现,哲学的理论基础对写作来说是多么重要。
如今,储福金每年都有作品入围排行榜,也不停地有作品获奖,似乎年龄越大所表现的东西越好。“别人评论我的文字带着‘形而上的翅膀’,我想这就是思想的基础所给予的。”对于这点,储福金很自信。
他的小说作品中,从未有那段生活的直接表现。然而,那段生活连同那一种人生苦痛的体验,那一种孤独忍受的力量,潜在心中,早已形成独特的天地,折射到笔下,融化在所有作品中。
“女性小说写得好的恰是男作家”
细腻、秀美、绵柔,外界常常这样定义储福金的文字风格,这与他早期一直坚持创作女性叙事小说自然密不可分。“我的性格比较内向,适合写细腻的小说。”在被问及为何热衷于描摹女性的生活与心理时,储福金这样说道。
男作家写女性,常常会雾里看花、不得要领。在储福金看来,女性叙事写得好的却恰恰是男作家,“这是一个对象的问题,女性对男性而言具有神秘感,因而留下了想象的空间,而文学恰恰是一个想象力的活动。”
在女性文学叙事的谱系上,储福金推崇的是李煜和川端康成,他受二者的影响也最为深厚。“我年轻的时候最喜欢李煜的词,他的词我基本上都会背,渐渐地自己也开始写古典诗词,写了好几本练习本,起名为《恒煜集》。”而这样的审美趋向让他自然喜欢上了川端康成。“川端康成的小说比较细腻,他的主人公也基本上是女性,我写女性小说受了他的影响,因为同样的趣味让我在写作上与他更有共鸣。”因着这样的文学共鸣,自20世纪80年代起,任凭一个又一个文学潮流的起落跌宕,储福金一直坚持在女性叙事的园地里默默耕耘。
《彩·苔·怆》等短篇以及“紫楼十二钗”系列便是代表。这是一条他为自己独辟的蹊径。他深知:“大路好走,小径难行。走大路,鼓掌的人多;行小径,难逃寂寞。”甚至说“寂寞的路,只有寂寞的人给他鼓掌”。这句话可以说是“寂寞到家”了。
写作与下棋——生活的两面
绝大多数时候,无论是写小说还是日常生活中,储福金都是安静内敛的,但到了围棋世界的对弈搏杀里,他却显露出完全不同的另一面,比如凶悍、激烈、好胜等等。
围棋之于储福金,一如文学之于储福金,都是渗透进生命里面的事业。“棋与创作是我人生的两大兴趣所在,创作占据了我主要的工作时间,围棋占据了我主要的业余时间,写作与围棋能够结合,我的一生是幸福的。”
储福金五岁开始学下象棋,小学毕业时便获得了上海少儿组象棋冠军,十一二岁起改学围棋。作为业余五段棋手,他曾与众多围棋高手交战,“杀遍文坛无敌手”。几十年对围棋的痴迷既丰富了储福金的业余生活,也拓宽了他的文化视野,为他后期的创作提供了源源不竭的素材。写作与下棋这两大爱好初看起来就像两条平行线,一旦相交,便会碰撞出炫目的火花。
从2007年的《黑白》到2014年的《黑白·白之篇》,这两部长篇在中国小说史和中国围棋史上,都是绕不过去的标杆。儒释道、哲学、绘画、书法等中国传统文化在这里巧妙地与西方经典不露痕迹地融汇一体,成功地转化为独立的审美体验,所有的人物或者围棋只是媒介,他探讨的是人的内心与这个世界的矛盾。
储福金说,世事如棋,棋如人生。黑白即象征着善恶、是非、爱恨、苦乐,象征着一切融洽与对立的人生经历感悟,凡黑白的道理,都是人物在棋局与人生中的感受。
朋友眼里的他作品好人品更好
“储福金,人好。”在储福金的老友葛安荣眼里,他作品好,人品更好,是一位具有双重魅力的作家。
在圈内,每每议论作家和作品,有褒奖惊叹的,也有不屑一顾的,甚至言辞尖刻的,但储福金总是温和地说,客观地说,辩证地说,从未贬低作品与人。他能包容和理解,也善于发现别人的长处和别人作品的美丽之处,显得十分坦然和轻松。
“他坚守着自己的文学观念和精神家园,不随波逐流,不赶潮流,却也能看得惯潮头上的东西,甚至能发现‘潮头作品’中一些好的方面,一些值得借鉴的地方。”葛安荣说,储福金人缘好,圈内圈外的人都知道。
葛安荣记得,储福金曾在金坛挂职副县长,期间还经常有一些作者带着作品到县政府找他,他像以前一样热情细致,一样以文友身份与作者交流意见。
葛安荣还说,储福金是个相当宽容谦和的人,常常换位思考,帮助化解文友之间的一些误会和矛盾。所以,好多文友心有不悦时愿意找他说心里话,觉得与他交往是一种享受。储福金帮助人总是不遗余力,不图回报;而别人帮助过他的,也会点点滴滴记在心头。
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为人,为文,春风秋水,在朋友们心中,储福金摒弃了许多功利的东西,不浮躁,不张扬,平平静静,温温和和,真真实实……
不惊不辱行走于“文学马拉松”
写作逾40年,发表400多万字作品,储福金可谓著作等身。对作家而言,追寻自我的过程是痛苦而寂寞的,于储福金更是如此,从深入细微的女性心理小说到围棋小说,他构筑了自己的文学“方寸之地”,也一直游离于种种文学潮流之外。远离热闹与喧嚣,他却并不言辛苦,一如既往孤独而又坚定地走着“崎岖小径”。
“我一直没有走最红的路子,也不是最受关注的作家,但我也没有后退过。几十年创作,基本上往前走,实实在在、越来越丰富地表现自己,我自个儿还是比较满意的。”储福金说,作为有个性的作家,总想表现独特的创作。他也认为没有个性的作家不是真正的作家,作家就应该是个体的表现,“现在我又加了一句话,作家的大小在于心的大小。”
心大了,容纳社会的、思想的东西多了,投射到作品中,会显现大作家不同的个性色彩,会圆融大作家宽广的胸怀,这时候的作品可能会雅俗共赏。“不管什么角度、字数多少,我都希望自己的创作能够表现丰富的人性,展现出更宽广的东西。”
2019年,储福金创作的长篇小说《念头》问世。这部小说通过溯流的方式,回顾人生、关照经验,其中包含了作者对人世、物质享受的看法。在主人公漫溯自己青年、中年及至老年的种种沉浮人事中打捞记忆的时光碎片。岁月烁金,人生之行的无常变化都蕴藏在一念、一瞬间。
“一位作家到了这种年纪,犹能焕然一新,迸发别样的艺术能量,良可慕叹。”作家李洁非在读到这本小说时赞叹道,储福金拿出来的新作,居然又是自我的决绝开拓和探索。
在被储福金比作是“文学马拉松”的创作之路上,他依旧会不紧不慢地写着他的小说,同时对人生进行着深入的思考。
《黑白》结尾有一段话,“世事繁复,眼花缭乱的变化他看得多了,积累到一定的程度,不是负重,而是圆融,圆融之界,一片清明。他只是行着自己的步子,不惊不辱,不争不随。”这大抵可以视为储福金的夫子自道吧。
【人物档案】
储福金,17岁插队至父籍江苏宜兴县,后转插金坛县;1977年招工进金坛县文化馆,1980年调江苏省作协雨花编辑部任小说编辑。1984年到北京鲁迅文学院进修,遂考入北京大学首创的作家班,转学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为江苏省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