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锡,清明节于我是挺遥远的日子。祖宗们埋在八百里外的乡土,最亲近的老父亲一别亦有六年。活生生的一个人,孤零零的一座坟。异乡漂泊的游子,节假日省亲大多时候是一种奢望。特别是这个不平凡的2020年,我在心里默念“老父亲啊,今年清明恐怕又不能回去看您了。”
父亲单位内退后大部分时间在无锡,算算有15年光景。我们定居无锡后,他喜欢这个城市,也不愿和我们分开。
父亲在2000年来到无锡,最早落脚在长江北路飞马纺器对面的徐巷上。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但他对人以诚相待,终于在家居经营上打开了市场,而我完全是“守土”而已。父亲退居“二线”后,负责家里的“菜篮子”,天还没亮就去市场买菜,十元钱蔬菜可以吃一周。每天接送孙子上下学,闲了去南禅寺淘宝。
父亲的乡土情结很重。在外这么多年,过年一定回老家。最早的时候,绿皮火车,一票难求。我凌晨三四点起床排队,还是大失所望,只得加价从黄牛那里买。2006年我有了
人生第一辆车,也结束了抢票的苦不堪言。有了车也不是一帆风顺的,2008年雪灾,高速封路,一家人提心吊胆,800里开了一天一夜。回家的路,真是千辛万苦。2010年我换了一辆自动挡车,选号的时候征询父亲的意见,我倾向于尾号48。他说“尽整些没用的,顺其自然就好!”我还是拿下了那个号牌。后来发现这其实是一种隐喻,并不是那么吉利。我真是有些懊悔。4年后,父亲确诊胃癌晚期,六个月后阴阳两隔。死神给了我们六个月的缓冲期,我们子女想把所有的爱还给父亲,可他已经受用不起。生命最后一刻他双目呆滞,噙满泪水,这一幕至今无法从我脑海中抹去。他留恋这个世间,他有太多的放不下,太多的不遂人愿。
2011年时,我们瞒着父亲把户口从老家迁到无锡。但我没想到他如此抵触,三天三夜没理我,责怪我这么大的事没有和他商量。落叶归根,老了就要回到故乡。农村有田地,有祖居,有亲来亲往。女儿远嫁就不说了,想不到儿子也没听他的话。以往我犯过大大小小的错,他都
站在我这一边,开导我,支持我。唯独这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怀。不提倒罢,一提起就长吁短叹,别人挖苦他白养了个儿子。叔叔、姑姑们到现在还数落我的决定,后悔无用,现在户口也迁不回去了。
父亲爱我们姐弟仨,甚至把我们人生的每一步都谋划好,一手操办,我们都没有抗议的机会。可我的骨子里,还有忤逆的基因。就像母亲不服父亲,但会在儿女们面前给他留足面子。背地里,他们接二连三地短兵相接,眼泪是母亲的武器,再硬的钢也会生锈屈服。父亲心狠地离开人世,也没人能再惹哭母亲,她的那股子执拗我们也体会不到。有时发现她辗转难眠,半夜梦中醒来,长叹一口气,我想她又记起父亲的好了吧,只是她再也不能在他面前任性撒娇。她的爱情已死,而亲情亦不够分。
父亲长眠在铁路边的村集体公墓,东面五十米,埋着他的父亲母亲。而他的儿子——我,这次没能回去。我不敢想象,也不知道,将来哪块土地埋葬我?我能不能离父亲近一点?还是只能隔开800里。太湖水
也养育了我,老家只剩一栋房子。爷爷奶奶、父亲的遗照,挂在堂前,有生之年我不能不回去。直到我走不动了,老到哪也去不了了,才会真正理解父亲生气的缘由吧。那时我已没了悔改的机会。
我们姐弟三个安排好父亲的后事,我赶紧把尾号“48”的车子卖了。它给我一个暗示:我疏忽了对父亲身体的关心,癌症绝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他就在我身边,像一只病猫,灯光下注视他黯淡无光的脸,我都没有往那方面想。
再添新车,选号牌时跳出两个熟悉的数字——“46”,它们深深刺痛了我的心。父亲真真正正走了,我毅然决然地按下确认键。别人一看,咦,怎么会看上这个号牌,并不讨彩。他们哪里知道,它们对我有特殊含义,那是父亲的生辰。他忌讳给自己过生日,生前最后一个生日,相片里的他骨瘦如柴,叔叔、姑姑们围坐在八仙桌旁。大家心里都明白,兄妹们将来再也凑不齐了。长子莫如父,大哥,大哥,再也叫不应了。
清明将至,以此文纪念九泉之下的老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