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隽
想起天井,仿佛看到一幅古旧的画,当年那个小小的我,就在画里彷徨。我对于童年生活的记忆,完全沉浸在清风送爽的蟹眼天井里……可能所有的记忆都是一种形式的“井”,可能我所能记忆的也只有“井”里的光景了。
最初的光景,应该是关了大门,在天井中摆上满是热水的大木盆,脱得赤条条的我,站在木盆中间。头顶是屋檐的四角方框,框里迎进来天的投影,装日月星辰,纳天光云翳,投射着墙缝里、草丛里星星点点的虫鸣,以及正在绽放的各色的花。有风来,穿堂过,香随风,飘空中,妈妈手中的毛巾,拂过我的全身。身似闲云,心如流星,手舞足蹈,天真烂漫。装满了笑声的天井,就是我心里满满当当的惬意与透亮。
家人说,我小时候是个不安分的人,一到下雨最爱四处乱跑。现在我看见了那个小小的黄毛丫头,她拐进一条青砖小径,抬头看雨从青瓦的沟槽里潺潺地流下来,四方的天井就变成了一方淅沥不绝的水帘洞,滴湿头发溅湿脸颊,梦一般缠绵悱恻。
骤雨急降的时候,天井里的水就渐渐满了起来,蓄出浅浅一池水,雨水打在“池塘”的水面上,鼓起一个一个水泡。毛丫头把一两只没腿毛的小黄鸭放进去,看它在里面游得欢,觉得那么有趣。若是大雨下个不停,雨水就要漫过天井,漫到回廊与厅堂的地面上了。可不能放过这天赐的玩水机会。打着赤脚,在水中踩踏奔走,踢起片片水花,溅湿了一身衣裳,招来大人的几声呵斥,却总还是要偷偷地乐着。
“黄梅时节家家雨”,这个“家家雨”,必定是要落在天井里的吧。私家的雨,私家的诗意,只有这样的一方天井,才有可能实现。在没有电视又没办法出门的雨天,因为有这天井,也不觉无聊。彼时家里总有老人家喜欢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泡着绿茶,手抚着被黄梅雨浸出斑点的木头扶手,看着雨水顺着房顶的瓦片流成水帘,神思恍惚。有的人家在天井里种了几盆花,用大水缸养了几尾鱼,这房子就活起来了,就算是停了电的夜晚,就算是阴雨连绵,也自有生机。
一家家的天井,前面的院墙和院墙紧挨着,就有了小巷。几条小巷一起,就有了小镇,就有了长长的粉墙,就有了藤萝一片,就有了市井人声和袅袅升起的炊烟。天井是我们借以通风、得以日照、赖以呼吸、过小日子的地方。这里收纳着我人生的诸多初次:爬行、站立、开步,还有牙牙学语和羊角小辫。有了天井,四季也就装饰在屋子中了。春,和风惠送,鸟儿稠鸣,天井,勾画的是一幅叶绿花俏的水彩图;夏,气温张扬,光影共舞,天井,挥毫的是一幅明暗交错的泼墨图;秋,月移中天,清辉洒地,天井,描绘的是一幅彩云追月的写意画;冬,天寒地冻,瑞雪飘洒,天井,刻录的则是一幅天疏人静的工笔画。
上小学前,我的一切自由活动基本就锁在一方小小的天井中,同危险的外部世界隔绝。天井里有很多“过客”,春天的蝴蝶蜜蜂,夏天的萤火虫知了,秋天的蟋蟀蝈蝈,冬天漫天飞舞的雪花,哦,还有飞得累了停在枝头屋顶石板上歇脚的各种叫不出名的鸟儿。它们一起把天井装扮得五颜六色,营造得热热闹闹。我和小伙伴们相互串门,在各家的天井里奔来跑去,打打吵吵,经风历雨……这时候的“坐井观天”,真真是人间的第一美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