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4版:太湖周刊

祖母的西窗

  □蒋森度

  七十年前,村上凡是有阁楼房子的都称得上是好人家了。阁楼虽小,但也算把平房升格成了楼房,那就是楼上楼下的感觉了, 路过的人,都会抬头用心看上一眼。

  那时,我和祖母住阁楼上。她老人家想在阁楼的墙壁上挖个洞当窗户,遭到祖父的极力反对:“墙上一个洞,就是一个‘漏堂’。”一个天窗就是一个漏洞。祖母不听老头子的话,像模像样地在西山墙上开了一扇可以打开的木头窗。

  祖母住在阁楼上,心情就不一样了。虽说阁楼不高,一个男人一伸手差不多就能摸到楼顶。她把一只小小的香炉也放到小窗的旁边。每当夜晚,逼仄的房间,是名副其实的黑,只有香头上一点红,也发不出多少光来,香头上飘出的白烟在小小的房间内轻轻飘散出来,静默中,也许祖母心中升起过美好的念想。人在暗处,透过窗户,如果外面是亮星夜,还能看得清外面模糊的情景。如果是有月光,窗外的行人和景致就生动起来了,唯有晚上,祖母有功夫凭窗瞭望。

  我家是巷上西边头一家,西边有路,后面小河,前面是成片稻田。当祖宗的眼光和祖父的勤劳善良组合起来,祖房的风水,成了算命先生的说词。祖母没有停留在吉语祥意的陶醉上,她也不会把自己的蹲身之处提高一步,看作就是好运来了,也许,她只是想,站得高点,看起来总归远些吧。

  春末夏初,清晨的太阳光很早就把我家窗外的榆树顶抹红。祖母透过窗格,看见村上一家人在难分难舍地话别:“到了上海要听老板的话,要勤快,要灵活。”“妈,你讲了几十遍了,我再笨也忘不了。”妈还在自说自话:“在老板那里,吃饭要最后一个吃,最先放下碗,规矩!”这是张家送阿二头去东村上坐板船到无锡火车站,他要去上海一家铁厂学生意。几年工夫中,窗外的路上经常演绎着同样的情景。当然,我家的叔叔也以同样的方式离家去上海当学徒。三年很快过去,五年好像也一眨眼工夫,村上从这里走出去的一个个少年,回来时也从这里走了回来,十六七岁的孩子已经完全是大人穿衣、走路的模样,田野的野风吹不到大上海,他们的皮肤被城里的空气“漂白”了。

  祖母的窗成了祖母的眼睛和耳朵,只要声音进窗入室,就听得出过路人走路的急步、轻步和小孩子琐碎的小步,雨天胶鞋被烂泥粘住,和着水浆的“库嗤、库嗤”声,印象最深。祖母不识字,常站在窗前,眼睛会闪亮,好像看书翻到新的一页。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看到了村巷上许多事情,她保密了很多消息,也有意无意走漏了不少情节。尽管她平时对不好讲的事守口如瓶,但时不时,会在我们面前露出诡异的笑,尽管她轻声“嘿嘿”的几声,不说只笑,不语不破,但我们好像也能猜出她洞察了村上的不少秘密,虽不说了如指掌,但这些事对小小的村巷也不算小事。

  遇见的都是撞进眼睛里来的。村上的一对青年男女,因反抗家中不许他们往来而私奔;晚上出去赌博,输钱后在小桥上徘徊;邻居家徒四壁,趁着夜色去田里偷几个南瓜……祖母对世事,立刻有了惊叹和惋惜之情。当然,明天天亮后,村巷上像一件事也没发生一样平静,那扇窗对祖母来说像是一扇“天眼”,能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自己的眼睛也成了“佛眼”。

  小小的阁楼,那嵌进墙上的窗却在祖母心中特别的高妙。每到夜晚,祖父早就睡了,进入梦乡,为明天去农田劳作积蓄力气。窗外的种种情由是村里的,祖母想:我也是这里的人,也有一份,有这一份,说啥好呢?那些人白天都好,晚上咋就不好了呢?不论是谁的事,她都不能说,她生怕哪一天说了,凭窗看世界的好心情会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