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8版:太湖周刊

书市的罗曼史

  □江凤鸣

  午后,我躺在大山的南坡上,享受着阳光的沐浴。天上大块的流云,仿佛一群群奔跑的山羊,不断地切割着光线,阳光像是被谁泼出来似的,一阵温热一阵凉爽,让人觉得不一般的惬意。部队进行营、连规模防御演习,在北坡的战壕里趴了一上午,肚子贴地吸满了凉气。吃过午饭,演习的间隙,我正好晒晒肚皮。

  通讯员小王跑过来,老远就喊:文书,你不在战壕趴着,躺这儿做啥呢?让我好找。我对他笑笑:我晒书呢。小王四处望望,困惑地道:你又搞鬼不是,哪有书呀?我只见你白花花的大肚皮。我翻身坐起,从冲锋枪子弹袋中,抽出一本《世说新语》来,乐呵呵地指给他看: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卧,人问其故,答曰:我晒书。

  小王说,秀才,你那套鬼话俺听不懂。我解释道:西晋时有个叫郝隆的读书人,很有学问。七月七日别人晒被褥的时候,他就掀开肚皮,晒他的满腹诗书。我这是向他学习呢。小王“噗嗤”一声笑:文书,你就会胡扯。他从肩上卸下军用挎包,交给我:连长说,下午我们和五连进行连级进攻与防御对抗演习,他让你把这些空包弹给各排分发下去。连长让你仔细检查一下,里边千万不能夹杂了实弹。

  我接下挎包,打开一看,里边用一张报纸,包了大约一个基数的空包弹。它们被整齐地码在五六式半自动步枪的弹夹上。哦,忘了交待,空包弹就是只会喷火,没有弹头的子弹。我不敢怠慢,立刻回到战壕,将空包弹分发下去。离正式演习还有点时间,我顺手打开报纸读起来。忽然,一行黑体字映入眼帘:“十月,首都北京将举办全国首届书市。”天呀,这一天我等得太久了!

  这是1980年的秋天,一个趴在战壕里的士兵,得到了北京将举办全国首届书市的消息。九月底的一个周末,我特意穿上一身新军装,向连长请了假,到军人服务社取回存在那里的一百元钱,这几乎是我所有的家当了。我数着路边叶子金黄的小白杨,走了十五里路。在城中的银行向北京电汇了一百元钱,又到邮局买了张纪念邮票,投了封挂号信。那时候,军人寄信不用花钱,也不用邮票,盖上个军邮的三角小黑戳就可以了。但这一次事关重大,不能不“隆重”点。

  我把钱和信都寄给了我的女同学,在北京良乡海司当兵的燕民。我告诉她,我太喜欢那些书了,请你按照我开的书单尽量帮我买齐。为了哄她帮忙,当然要在信里将她夸奖一番。她也确实是个能干的姑娘,彼时正集中精力准备报考军医学校。

  虽然,我还有一些在北京的熟人,但我觉得燕民应该是最靠谱的一个。要说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有什么值得记忆的,托一位女兵去北京书市买书,应该是件最浪漫的事。

  当时,我并不知道良乡离王府井的新华书店有多远,也不知道北京的全国首届书市会是怎样一个模样。后来才知道,燕民从远郊的良乡赶到城中心的王府井,要转几次公交车,要用掉两个多小时。新华书店里人山人海,很多购书人被挤掉了鞋子。当我跑到师部拿到一大包书的时候,我想不出以她那娇小的身躯,是怎样将它们扛到邮局的。

  我搭乘了老乡的一辆毛驴车,将那捆图书拉回营房。气还没有喘匀,所有的书就被战友们瓜分了,只给我留下一本薄薄的《可爱的中国》。我赶紧声称,这些书,我是要捐给母校的,请兄弟们千万手下留情。当战友们晓得这些书是北京的一个小女兵在人海中“抢”来的时候,纷纷肃然起敬,不约而同地用报纸给书做了封皮。一个星期后,书还回来,没有一本有污迹、折痕。

  晚上,我在煤油灯下,打开那本《可爱的中国》,仿佛看到了方志敏烈士的铮铮铁骨,听到他的慷慨陈词:“为着阶级和民族的解放,为着党的事业的成功,我毫不稀罕那华丽的大厦,却宁愿居住在卑陋潮湿的茅棚;不稀罕美味的西餐大菜,宁愿吞噬刺口的苞粟和菜根……我能舍弃一切,但是不能舍弃党,舍弃阶级,舍弃革命事业。我有一天的生命,我就应该为它们工作一天!”当时心灵的震撼,几十年后,还是那样的清晰明白。那一代共产党人,永远是我们学习的楷模。他们的初心,就像是一盏灯塔,指引着我们后人前进的航向。今天,我们已经享受小康生活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摸一摸自己的良心,是否还有方志敏那一代革命者的初心?

  我没有食言,这批书最后只留下《三国演义》《高尔基论文学》《可爱的中国》,其余的捐给了我的母校,其中有一些是燕民贴钱买的。我想用它们弥补当年无书可读的缺憾,也激励后学的学弟学妹们,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而读书。

  几十年过去了,我又一次从江南回到母校。当年风华正茂的守边小兵,已是两鬓染霜的耳顺年纪。当年身轻如燕的美丽海军女兵,已经成了自称“老燕子”的祖母。我问燕民:还记得当年的北京书市吗?辛苦你了。燕民笑着回答:当然记得呀,那时,我们都很单纯,很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