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田田
今年是我外公王昆仑诞辰120周年。外公生前,从不允许亲朋给他过生日,为他祝寿。因为生于8月,他说8月1日就是他的生日。
老百姓嘴里的“王大爷”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外公于医院和家中养病。期间,我母亲王金陵忙于《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译著,我便陪同外公散步,当他的小拐杖;看他写书法,听他讲诗词,做他的小学生。
那个时候,每过一段时间,就有四季青公社的农民开着拉粪专用汽车来我们居住的院子里拉粪。离我们家门口不远处有口粪井,当我看到臭烘烘的拉粪车,就躲得远远的。外公却把农民请进来,一边招呼他们落座休息,让我倒水,一边向他们询问村里的情况。后来,这些农民大叔经常是嘴里喊着“王大爷在吗”,一脚已经踏进了我家的门。
原来,外公和粪车还有段故事呢!1955年外公主动请求从中央去地方工作,他被任命为北京市副市长,主管卫生和文化。当时公社生产队常用马车将城里居民的粪便运回乡村当作农肥。然而,拉车的牲畜走一路、拉一路,在街上留下一堆堆粪蛋子,既不卫生又影响市容。外公想了个主意,要求马车进城必须给牲畜套上马粪兜,这样一来,城市道路整洁了,马粪兜里的粪回到农村还可以积肥。
当时的北京有不少洼地,据说是建北京城时挖土烧砖留下的,每到夏季,形成杂草丛生的苇塘,混杂着垃圾、粪便和污水,其中又以朝阳门到安定门一带最为严重。1958年秋和1959年春,外公多次现场指导并参加劳动。经过几十天奋战,建成了面积达100多亩的两个人工湖,考虑到这是工人、机关干部、学生和街道群众等各界人士共同劳动修建的,青年又是主力,外公就给它们起名为“团结湖”和“青年湖”。
一张张发黄的旧照片中,胡同小巷的居民家有他的身影,张家湾农户的土炕上有他的身影,城子煤矿矿井下有他的身影,西单大街的清洁工中也有他的身影……他是老百姓嘴里的“王大爷”。
北大校园的热血青年
外公忙着工作,我忙着读书。还记得,当我手持北京大学录取通知书,兴奋地向外公报喜时,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正是在外公的影响和鼓励下,我报考了北京大学。 1917年,外公考入北京大学预科,学习期满后升入中文系,为了寻求救国之道,又转入哲学系。
我不无得意地对外公说:“您是咱们家第一位北大男生,我是第一位女生。” 外公摇了摇头:“第一位可不是你,是你的大姑婆王兰(外公的大姐),她不仅是咱们家的第一位,也是北大的第一位女生。”
在北京大学读书期间,外公常常到时任校长的蔡元培先生的办公室请教。那时候北大还没有女生,有一次一位女生来北大找人,社会上就传说北大有女生,有些人说男女混杂,伤风败俗。但是蔡先生表示支持妇女进入高等学府。外公问蔡校长北大是否招收女生,并表示姐姐王兰很想进北大求学。蔡校长说:“她敢来吗?可以让她来试试。”就这样,大姑婆进入北大读书,后来又来了两位女生,开启了男女同校的新风尚。
外公以北大一年级学生会主席的身份参加了五四运动,并作为学生代表,在上海拜见了他仰慕已久的孙中山先生。
1983年,外公因公赴上海期间,参观了孙中山故居纪念馆。1922年12月,正是在这里——香山路7号(原莫里哀路),作为一名向往革命而又不知道怎样革命的热血青年,外公拜谒了孙中山先生,请教救国救民的革命道路。也是在这里,孙中山先生亲自介绍和批准他加入国民党。1933年春,在国民党白色恐怖笼罩下,外公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举起右手,默念誓言。外公晚年回忆这一时刻时,激动地说:“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
此次南行,外公还顺道回了趟无锡,这是抗战前夕他离开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重返故乡。
无锡往事无锡情
外公祖籍无锡,但是新中国成立后,他长期居住和工作在北京。记得有一次,亲朋从无锡带来了水蜜桃,外公格外高兴,和我母亲一道同客人讲起了无锡话。他拿着水蜜桃闻了又闻,自言自语地说,这是家乡的味道。随即又沉默下来,用手有节奏地、缓慢地拍着沙发扶手,望着远方,眼神变得深邃。2011年10月21日,我参加了无锡王昆仑故居重新修缮和塑像落成仪式,在参观万方楼时,似乎一下子读懂了当年外公的心情,他那眺望远方的目光里一定饱含了非常厚重的情感。
百年前,我的太公王心如在无锡鼋头渚别墅亲自嫁接、培育了太湖别墅水蜜桃,当时种植在齐眉路两侧。过了桃林,就是作为起居处所的方寸桃园,那是他希望颐养天年的世外桃源。可是,在那个社会动荡的年代,哪里有世外桃源呢?
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外公在太湖别墅居住期间,潜读马克思主义理论著作,与当地进步青年畅谈,始终关注着中华民族的危亡。万方楼建成后,外公引用杜甫《登楼》诗句“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将小楼命名万方楼,表达忧国忧民的心境。
1935年8月,正值无锡水蜜桃成熟之时,外公借口品桃避暑,邀请南京读书会成员,来自上海、无锡的共产党员和进步人士在万方楼开会。在这次会议上,根据中国共产党的精神,决定在读书会的基础上,筹备“救国会”,确立了推动国共合作抗日的工作方向。
1932年,外公在无锡创办《人报》,发表了《问无锡青年》等文章,他大声疾呼:“敌兵在我们的邻境,炮舰布满了沿江,飞机在我们头上盘旋,不定哪一天被敌人占领了我们的田庐,残杀了我们的兄弟。我们该怎么办?”“今日之世界,需要怎样的中国,今日之中国,需要怎样的无锡,今日之无锡,又需要怎样的青年!”
重返故里的三天时间里,外公格外兴奋,当看到无锡伴随中国的腾飞而迅速发展时,他欣喜地题下“无锡在前进”。短短数字,饱含着浓厚的情感,今日之中国,今日之无锡,今日之青年,正是几十年前,他心中的憧憬啊!
外公晚年的时光里, 很少与我谈及他做过什么,也很少教导我该怎么做。我的小名铁妞是外公起的,妞是北京对小姑娘的称呼,为什么在前面加个“铁”呢?可能是因为他这一生,始终执着追求革命理想,始终保持着钢铁般的勇气和力量,正如他在诗中所写,“革命许身终不二”“怕经风雨不英雄”。
外公犹如一本厚重的书,每一次品味他的诗歌和论著,每一次参加纪念他的活动,每一次阅读他的传记和回忆文章时,特别是在参加2011年10月无锡举办的王昆仑故居重新修缮和塑像落成仪式上,在参与由民革中央宣传部主编、团结出版社出版的《王昆仑与太湖别墅》一书的资料收集和文章撰写过程中,我一遍又一遍地阅读他人生的每个篇章,一次又一次地与他对话,一步又一步地走进他的内心。“纵思为党竭忠诚”“忠诚常怕负工农” ,是他的心声,也是他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