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琪
达尔玛苏德是谁?达尔玛苏德就是杭卫!他是我同学、老邻居,我们相识、相知五十余年。
达尔玛苏德,是个蒙族名字,他说是追求卓越的意思,还说他的祖上来自蒙古高原。
老同学自小多才多艺,搞书画,吹笛子,刻印章,爱写作。当年同学中曾有多位受他影响,走上专业道路;而他,却依然走在业余的路上,好像从来也没有向专业方向发展的想法,自诩“猪头肉三不精”,什么都想玩一下。
老同学聚会时听说杭卫要出书了。我知道他近几年不断有散文、诗歌、小说发表,但想着他作为房地产开发商,很忙,忙到退休五六年了还依然奋斗在一线,况且他作为无锡房协的副会长还有许多社会工作,哪来时间写作。他说,现在写作是一种休息,是换换脑筋,主要还是防止老年痴呆。这让我不由得佩服他的毅力和工作劲头,连休息都那么高级有文化。
第一次见到他,大概是1969年春天,当时我三年级,在运河边的跨塘桥小学读书。老师说,今天有个新同学来上学。我看到在老师背后,站着一个瘦高个的小男孩,一件白衬衫,一条肥大的草绿色军裤,一双解放鞋,一个绣着红五星的军用书包,头发很短,肤色很白,一双眼睛大大的。老师说完新同学名字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让新同学作个自我介绍,而是直接让他坐到了最后一排座位上。要知道那是全民崇军的年代,都喜欢穿军装,一般人家能搞到一件就很不错了,而这小子居然穿着全套,真让人羡慕。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他居然和我成了邻居。
我记得很清楚,当年杭卫和他母亲租住在泰昌弄十号楼上,他不会说、也听不懂无锡话,讲一口北方话,而他母亲却操着带有浓重宜兴口音的无锡话,我们都喊他“小侉子”。他老是带着一本《毛主席诗词》,下课也很少和同学们玩。慢慢熟了,去他家玩发现,他家家具很简单,书却很多很多,都用牛皮纸包着封面。一次市里小学生作文比赛,他居然得了第二名,惊得老师和同学刮目相看。
后来,我们一起读初中、读高中,就在羊腰湾的老三中。古青砖的建筑中藏龙卧虎,名师很多,比如曾任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学语文编辑室编辑的梁伯行、马来西亚归侨作家钟锦辉、地理学家沈健等。那个时候经常看到杭卫躲在图书馆偷看封存的小说,书包里则放着《红岩》《金光大道》。
初二那年,他写了自己的第一篇小说《月月红》,讲述一个下放知青当赤脚医生的故事,这是我所知道的杭卫开始从学生作文向文学创作迈进的第一步。当时学校流行学工、学农,体验生活,回到学校,他写的小小说《大懒变大勤》被抄在学校黑板报上,据说还曾入选《江苏省中学生作文选》。
1976年夏天高中毕业,杭卫家搬去了南长街塘泾桥堍。也是那年金秋,工人文化宫办起了文学创作专修班,招募了一批文学爱好者,其中不少后来成为无锡文坛颇有影响力的人物,像薛尔康、马汉青、达黄等。坦率地说,杭卫的写作能力在文专班里并不出色,但是,经不住他认真。我记得他起了个笔名“雪石”,源于他崇拜英国诗人雪莱又喜欢中国传统的金石书画。当时他以写诗为主,似乎在市诗歌比赛中得过一个二等奖。后来,他沉湎于古文字,慢慢离开了文学圈子。
文友相聚,偶尔提及他,让我知道他的一些动向:上大学了,当上公司工会主席又辞职下海了,下海呛水又考研上岸了,后来又读了两个博士学位,常在本地报纸、电视台发声、露脸,说的全是房地产。
有一段时间流行博客,我也常常去浏览,有回发现一篇《青涩》署名达尔玛苏德,写的全是三高中的事,细致准确而又朴实的描写深深打动了我,曾经的一幕幕浮现眼前,“肯定是熟人写的!”于是我在网上联系作者,居然是杭卫。从那时开始,我格外关注达尔玛苏德的博客,读到他记述房地产行业故事的小说《策殇》,更多的是他对整个房地产行业的思考,以及一些关于房地产营销推广方法的探索,譬如《说佛论道话营销》《说说别墅的“四维”特性》等,都是从中国传统文化的视角去解读当今市场的种种现象,角度新、现实性强。
随着微信的兴起,我在他朋友圈中看到的,依然多是关于房地产、关于项目的文字,偶尔看到一些他写的现代诗,因此我知道他还继续走在孤寂的文学之路上,没有放弃。2019年端午,我看到他的《父亲最后的端午》,又一次被惊着了,被他真挚的情感打动了——
初夏的太阳热辣辣的,石子路已有些许发烫,走过的老弄堂斑驳的墙面舞动着树影,有气无力。母亲孑然站在大树的阴影下,拄着拐,没有出一声。上车时,父亲蓦然发现老妻,便大声说道:老太婆啊,再见了!再见了!说着伸出了手挥了挥,一头艰难钻进了汽车,“嘭”,头撞在车门框上,白发稀松软耷、毛糙没有光泽的后脑勺上,一条血痕显现。这血痕,毛发稀松的后脑勺上的血痕,成了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个印记,成为我父子来世相认的唯一凭证。若干年后,在飞机上、高铁上乃至公交车上,每当我看到白发稀松的后脑勺,总会情不自禁去寻找那个印记,寻找那个心中的念想。
“最好不见……但这次可真的要再见了!”父亲又低声道。当我把轮椅装入尾箱,看到了木讷的老母眼中的泪花,嘴巴哆嗦一下,还是没有出一声。
我内心几乎要崩了,这一声“再见”,真不知道是酸楚,还是无奈与不舍。一辈子相伴,不容易啊,吵吵闹闹,糊糊弄弄一辈子。这一声虽然没有撕心裂肺,却像一把刀永远刺进了我的心脏。
这一段细致而又充满感情的描写,让我想起朱自清《背影》中的父亲,不禁泪流满面。后来这篇文章被无锡作协主席黑陶先生推荐刊登在《江南晚报》上,还有《父亲的大菜母亲的汤》《三角街往事》,都是一个整版。
杭卫的描写是细致准确的,语言朴实:“包二度长得很黑,脸色蜡黄,鼻孔很大,整个鼻子像挂在脸上的半个糖醋大蒜头;毛糙的头发像两块黑灰色的瓦片搭在头皮上,却露出了中分线;眼睛很小,小到只见到一个细小的三角形;两根眉毛很淡,却在眉角长着一撮很长很黑的毛;四方形的脸,但像是一个被挤压过的平行四边形,滑稽极了。因为眼小,很难看得出究竟是笑,还是哭;走起路来因为一只脚稍微短一些些,老让人感觉是扭着个腰。说起话来结结巴巴不流畅,好像自小就是被取笑的对象,显然,包二度却已习以为常,见笑不笑了。”(《雪花飞舞下的船工包二度》)
也许是钟爱艺术的缘故,杭卫的文字是唯美的、朴实的,就像江南的春天,没有半点修饰,表现出自然独特的韵味,仿佛一幅清雅水墨画。
“对于唐阿大美妙的笛声,我只是一直无缘听到……一天夏日凌晨,我和哥正睡着,隐约听得河面传来婉婉鸟鸣,清脆悠远,哥揉了揉睡眼说了句:唐阿大!嘟囔着又睡去了。我爬了起来,从窗户向河对面看去,晨光里一个倒影斜映在河面上,随着悠扬的笛声,在夏天,我居然看见河边晨雾绕绕,荷花粉红粉红在初升的太阳下轻轻地摇曳,一对翠鸟快乐追逐着上下翻飞,两只白鹅扑腾着翅膀,溅起的水花,在阳光折射下像极了五色舍利子。”(《漕河清清水不惊 》)
“月儿慢慢地升高了,浓浓的月光透过榆树缝隙直射下来。搬出的春凳(桌)摆上南瓜糯米粥、麦饼,孩子们高兴地雀跃起来,抢过麦饼就啃,甜甜酥酥,只是有点烫嘴。‘小心烫!’外婆急切地叫道,一边眼瞅着掉到地上的饼渣,不时弯腰拈到嘴里。”“晚饭过后,齿间留着麦饼香,喝着大麦茶,望着小河中的倒影,听老外公讲着嫦娥、玉兔的故事,做起‘移椅依桐同赏月,等灯登阁各攻书’的古老对子。渐渐地躺进老外公怀中,在秋虫的婉鸣声中,枕着潺潺的小河,进入梦乡。”(《又见麦饼,又闻飘香》)
温暖而美好的亲情之爱、对家乡山水的眷恋之情,流淌在杭卫的字里行间。书中的有些散文,无论是叙事,还是抒情,都反映了作者真实的生活感受。
我知道杭卫是厚积薄发,就如他的名字:达尔玛苏德。他始终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不断探索与进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