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东
我穿越重重峰峦、层层雾岚,来到这里,与先生您赴一个千年之约。
这是江南早春,中国茶乡宜兴。这里是山镇湖㳇、江南贡茶园。一处粉墙黛瓦、青砖楼房的所在。所有的茶器一字摆开,茶汤幽香,茶烟袅绕,那些舒展的南方嘉木在阳光下微笑着,野生禅茶、紫玉金毫、阳羡雪芽、阳羡紫笋、阳羡白茶、碧螺春、芙蓉春、丹凝茶……在众多的阳羡茶中,我很快就找到了先生您最钟爱的阳羡紫笋,那是1200多年前,先生您以自己身家性命力挺的茶中翘楚。您的那位生死之交——常州刺史、一位穿着官袍的茶人兼诗人李栖筠,他在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将您毕生心血的结晶、最后成为大唐宝典的《茶经》,连同阳羡紫笋,一并推荐给了唐代宗李豫。阳羡紫笋、顾渚紫笋,以携手精进之姿,以并列第二之势,赫然跻身朝廷贡茶之列。
天下人都知道,这是中唐文化天空下一道最灿烂的风景。历史记住了您的名字——陆羽,您还有一个高贵、美好而形象的字——鸿渐。从此,宜兴便成了先生您须臾不可分离的故乡。
先生,我说您的故乡在宜兴,这既不确切却又确切。不确切的是,您降生在荆楚之地湖北天门的龙盖寺湖畔。您是一个孤儿,是善心大发的智积禅师发现了您,并将您抱回寺中收养,您扮演过茶童、伶人等诸多角色,还与崔国辅相处3年,品茶,鉴水,谈诗论文,在娴静淡泊中构建着自己内心的格局。确切的是,“安史之乱”以后,您把自己的后半生完完全全地交给了茶叶,并且义无反顾地全身心融入湖州、常州,长兴、宜兴,融入广袤的江南大地。您绕着太湖,走了一个又一个的圈,整整25年,您的足迹遍至绍兴、余杭、苏州、无锡、常州、宜兴、长兴、丹阳、南京、上饶、抚州、湖州,而您的目光却始终锁定于常州、湖州,宜兴、长兴。
您创造的煎茶这一仪式性形态,将茶从与其他佐料相杂陈的混沌之中分离了出来,而茶也终于有了一种独立的人格、一种固定的形式。一部改变了中国茶历史进程、令世界刮目相看的旷世经典《茶经》,也极有可能是在宜兴最终成稿的。这是一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茶文化专著。先生,宜兴确乎就是您永远的故乡。
如果我没有记错,对您有着知遇之恩的李栖筠大人在将《茶经》送抵以后,李豫龙颜大悦,甚至想把太子文学的头衔恩赐于您,让您当太子的老师,后来又欲改任您为太常寺太祝,但您均断然拒绝。那位耿直的李大人和您一样,留给宜兴这片土地的,全是深深的眷恋、拳拳的真情。
所以啊,阳羡古老的山道、三氿流连的烟波,处处都留下了先生您与李大人共同的背影,留下了3卷、10节、7000字的《茶经》。一节一节的文字,仿佛一节一节的音阶,随着那涓涓细流,在古驿道上,在鹅卵石间,在微光闪烁、水汽弥散处尽情流淌。先生您向煌煌中华历史所竭力举荐的阳羡茶,也终于有了一种转苦为甘、玄奥澄净的意味,那是一种具有超越性意义的无言大美。
几十年以后,“初唐四杰”之一卢照邻的嫡孙卢仝,追随先生您的步履,不远千里从济源来到宜兴,远上层崖、品茗辨水,他以饱蘸激情的浓墨,在巨大的生命虚空里徐徐写就一首《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其中那句著名的“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早已为世人熟知。他是您的千古知音。
还有陆龟蒙、李商隐、苏东坡、梅尧臣、文徵明、顾璘他们,出入阳羡的山林、荆溪的原野,背着行囊,带着酒壶,手持大笔,且啸且行,纵情山水。阳羡古道上走过的茶人和诗人们,与那些在京洛之间奔走仕途追名逐利的时光背道而驰,这里有一条面朝山川、心向自由的道路。
在您故乡一座小小的村庄里,有一片宁静的茶园,我汲一瓢水,煮一壶茶,每喝一口茶,便有一枚树叶缓缓地飞翔。在通往《茶经》、通向唐诗宋词的路上,有一壶茶相伴,我想,这个时候,先生您的灵魂一定是在家的。
云烟袅袅,半部唐诗、一部宋词便纷纷在壶里起起伏伏,这与茶的辽阔恬淡、简洁温煦是多么相似。
我恭恭敬敬地喊了您一声: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