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太湖周刊·文学

梅 雨

  □於建东

  梅雨好呀。

  好在调皮捣蛋的雨豁拉搭(港下方言,意为大雨暂歇的间隙),好在尚未逃脱的鳅鱼虾蟹,好在落汤狗一样在泥水里撒欢的小屁孩儿。

  好在我们早就准备好了罾罟和地笼,好在我们早就准备好了香具和茗茶,好在我们早就准备好了足食和丰衣。

  雨因梅熟而落,梅因雨润而黄,时序上的契合,留下了“梅雨”的诗意。梅雨季对于江南人来说,总是牵肠挂肚的,她糅合了欣欣希冀和惴惴不安,夹杂着对诸事诸物生成和结局的种种捉摸不定。于是,老家的梅雨季便有了更多的面色与神情,有短梅、长梅、空梅、枯梅,还有倒黄梅。倒黄梅常被戏谑为“梅开二度,爱你不易”。

  近一个世纪前,德国著名物理学家海森堡基于长期物理实验的结论,对宇宙事理作出了自己深刻的哲学思考,总结为一句话,即“唯一确定的,就是不确定性”。与其同时代的法国哲学家阿尔贝·加缪则把这份思考内化到生活日常中,他说了一句更为贴切的话:“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病痛活下去。”

  不确定属于梅雨,而生活,属于我们。

  梅雨,一个普普通通的市井名词,却演绎了别样的角色和画面,因而也是一个动词。梅雨,可以是一场没有通知的电闪雷鸣,可以是一段浑身湿透的归家之路,可以是一条油纸伞、青石板、白墙灰瓦的烟桥柳巷,也可以是一曲热浪升腾、评古说今的茶馆评弹。

  梅雨执着地导演着各种片曲儿。她让我想起小时候我家的五亩六分地,她让我的童年生活有了与众不同的定义与收获。五月底六月初的时候,杨梅熟了,麦子和油菜也陆续倒在了田间地头。父亲的力气很大,他捆扎的麦子个头都很壮实,我们都抱不过来。这个当口,我们一家的任务就是灵活机动地配合父亲,把这些大个子麦捆儿从麦田的那头搬到麦田的这头,然后由父亲装车拖走。父亲算计着梅雨天气到来的日子,口气和脚步都到了最急促的程度。江南农村有句口头禅叫作“黄梅步”,说的就是这个。那个时候,我会莫名地怨恨起这梅雨来:“为啥每年都有这个节气?为啥每年都这么匆忙?为啥学校还要放农忙假?”可真要遇上梅雨不期而至,这些大个的麦捆儿还得在地头临时码起麦垛,这也宣告着我们还有第二场艰苦的搬运战斗。

  父亲没有因为梅雨的举棋不定而停下收种的脚步。他的五亩六分地中,还有起码两亩地被西瓜覆盖着。在他看来,梅雨的有无和时间的准确与否,都关系到他西瓜的收成。父亲有时甚至会祈祷。我不知道他到底在祈祷梅雨的到来还是梅雨的缺席。因为其余三亩地中,新插的稻苗已经青绿笔挺了。我随父亲去察看稻田,突然又有了莫名的成就感和亲近感。雨水肥田。三亩连片的水稻田,无论你站在哪个角度,都能捕捉到稻田完美的横平竖直。水光里,暑风中,稻苗频频点头。齐刷刷,它们在格子的方阵里,站好自己的岗位,接受父亲和我的检阅。这是怎样的一种壮美!

  这时父亲就有了底气。父亲说,这下不怕梅雨来了。话还没说完,父亲又改口,最好不要下雨,等西瓜都收茬卖完了才好。这五亩六分地,无论哪一块、哪一类、哪一茬,都是父亲的命根子,都是我们全家的希望。父亲对农事的执着和坚定,不会因为梅雨的飘忽不定而产生丝毫动摇。我知道,等待我们的,还有下一轮瓜熟蒂落后的耕犁栽种。

  多年以后,我突然发现,梅雨竟然是我们全家不可或缺的一分子了,就像每年都如期来到檐下的那对燕子,就像坚毅守候在重要防线上的父亲。梅雨,已经不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市井名词。父亲带我们领略了梅雨往来的惊心动魄,也感受过被梅雨浇透的热辣生活。至于烟桥柳巷和茶馆评弹的美事闲事,父亲自有他的安排。那就是,等到一干农活停当,趁着梅雨淅沥,他带上我和弟弟,来到沟渠河滩的下游,拢起水道,围上兜网,看水流奔涌如注,听任逆流而上或者顺流而下的大小时鱼,伴随梅雨的哗啦声,落入我们开心的陷阱。

  这个时候,我看见梅雨和我们站在一起,我感受到梅雨确实生活在我们的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