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丽
不知是谁说过,一生倒有半生都在整理一张桌子。
可不是么。拂去灰尘,桌子的纹路肌理清晰可见,然后主人摆上书本、玻璃花瓶、香槟杯子或果盘。花瓶中插上长茎花枝,而杯子里的干姜汁正在冒出又密又小的气泡。
我这张书桌在阁楼上。这是一张小型深咖啡色木书桌,比较轻巧。阳光好的时候,我可以独自将它从东墙边移到南窗前,我喜欢看饱满的阳光把窗户栏杆的细影一条一条平铺在桌面上。
桌子上的各类物品被一次次耐心擦拭、整理、安置。它们以一动不动的温情期待着主人的凝视、抚摸和移动。在主人的视线里,它们宛如一幅西方静物画,自然熟稔、真实琐碎。器皿被刻意选择和摆放,桌布的皱褶被小心尽量抹平,书本被随手打开并标记,惯用的杯子被端起、放下,枯卷的花枝被修剪、调换。书、杯子、花……它们在时光的线条里明暗有致,当所有的陈列物组合到一起,不由分说地产生了一种气氛。在这种气氛中,主人本身的阶层、嗜好、审美、品位以及特质都会随之显现。
每一个人大抵都能在一生之中拥有一张桌子,肯定也会将自我之物逐一摆放于上。在光闪闪或冰恻恻的器皿中,在茶香玫瑰和小叶丽花的暗香里,在安静的可见之物的不安静的不可见背面,你的,我的,他的……每一件物品上附着的灵魂正在以不同的方式聚集、辨认、穿梭、跳跃,同行或分离。
我想起《人生拼图版》里那些细致的描写,简直是一幅巨型室内静物画。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似乎每一个字都是在还原物品。这些堆砌性的文字让人惊讶地发现,原来人们在短短的一生中曾经是怎样被各式各样的物品包围与掠夺,仿佛只有在物质的缝隙里才能残留一点人类的自我。
而书里的主人公巴特尔布思的举动更可以说是奇特至极:用10年学习水彩画,然后用20年一边环游世界一边创作水彩画,同时令人将画好的500幅作品全部改制切割成拼图游戏板块,再用20年把它们一幅幅拼成原样,寄回当初创作的地方,请人用专门褪色的溶剂销毁。
这样,他成年之后长达50年的人生轨迹就犹如海边的沙滩,在时间的浪潮过后人为地留下了痕迹全无的空白。他在自己微不足道的一生中,成功地策划了一个目标,然后又热烈执着地去实现了它。人生至此,已达完美之境,想必确实也不再需要任何别人的记忆来证明自我的存在,亦不再需要任何纪念品来提示和怀念。
但是,大多数人应该会在意别人是否记得自己吧,某些时候人们还会强迫别人记住自己。像《挪威的森林》里的直子,她曾经反复问渡边:能这样一直记得我吗?
或许平凡的我们,只有通过别人的记得才能感受到自己存在的意义。生活中,我们也会通过保留某样物品来留取一些记忆中的高光时刻。日记本、手绘的纸片、某个流过泪的秋夜的落叶、信件、说着俏皮话时随手摘下的花朵……但是,在巴特尔布思的观念里,记住和被记住都不是必需品。这让我多少有点疑惑,我们一向追求的被记住的人生行为究竟有没有意义。
果盘上熟透的无花果裂开了一条细缝,它让人想起灼热夏季里菡萏圆叶中心的寂静。
桌子上有一本书被摊开了,在一行行无声的文字中,似乎滴滴答答地正在下雨,一滴滴都是记忆中某一年春天的雨点。
再怎么抹平,餐布上的皱褶也总是会再一次出现。它们像是人们内心沉睡已久的心事,总是在不知不觉中被莫名之物莫名唤醒,又总是突然在无风的深夜如风般隐没不见。
静物在斑纹和光泽的闪烁里营造了一个单调渺小的空间,渐渐将复杂的人与事边缘化甚至清除。静物似有一双神奇的魔法手掌,反复引导着人们将视线停留在它们沉默安静的表层,暂时替人们抚平躁动。在静物面前,背景虚化、欲念消散,人生原来不是哄闹的舞台,不是浩渺的远方,更不是情节跌宕的故事,只是岑寂的一个断面、一个停顿,只是案上的玉炉银烛、红笺雀钗,只是一条刚刚铺就的餐布、一杯入喉无声的淡酒、一隅红花簌簌的窗台。在此,生活简化为一组日常必需品,标示着人世间的烟火既单纯又琐碎、既微不足道又不可缺少。
窗台上的一盆粉凌霄开花了,枝蔓柔美。深夜里,我与它寂然相对,久久无言。一囊静物何相赠,恐已无人记旧盟。或许,在内心深处,终究还是想要被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