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寅
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中这样写道:“在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世界对我们来说,和成年时代迥然不同。童年时代的太阳要炽热得多,草要茂盛得多,雨要大得多,天空的颜色要深得多,而且觉得每个人都有趣极了……诗意地理解生活,理解我们周围的一切——是我们从童年时代得到的最可贵的礼物。”
钢琴大师霍洛维茨,在自己的音乐会尾声都会演奏舒曼的《梦幻曲》作为终场曲,这是舒曼广为人知的一组钢琴套曲《童年即景》中的第七首。那是短暂而美好的童年情景,但并不多么绚丽,甚至有些乏味,反复出现变化不大的几个章节,好像再现了童年平凡而单调的每一天。似乎很普通的童年经历,却又觉得是那样温暖、那样珍贵,如同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芒,在记忆里沉淀。霍洛维茨白发苍苍的面容和这首小曲勾起的对童年的回忆,形成一股若有若无的张力,让成千上万的听众,落下眼泪。
是啊,也许没有人可以永葆那颗纯真的童心。巨量的信息,像海浪一样,汹涌而至,日夜不息,仿佛都在争先恐后地宣告——他们与每个人的命运,息息相关。然而,实际上大多数是文化工业的产物——没有需求就创造需求,人能从中感受到的,只有空间共时性的压迫。
“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世界上到处弥漫着一片混乱。”存在于这个扼杀诗意世界的人,只能沦为一个被放逐的异乡人,在漫无目的的漂泊中,找不到归宿与自我。
这里是湖湾,可以听见汗珠滴落在燥热地面上旋即蒸发的声音。异乡人,又回到了这里。很多诗人,也许会为了远方的那片海而奋不顾身。虽然,这里不是大海,但接天湖水的浩渺,也不遑多让。《追忆似水年华》中,一种名为玛德琳的小点心,可以扰动主人公意识的流动,让记忆深处的情景,浮现出来。而在童年游览湖滨时,喝过一种市面少见的茶饮料,每当异乡人偶尔在超市看见它时,嘴里也会泛起那时的幽香与甘甜,连带着那份记忆。
太阳,明晃晃地高悬中天。它已经不遗余力、实实在在地燃烧起来了。它照射着坚硬的、布满白色砾石的沙滩,一块块暴露在沙滩上的岩石,变成一个个炽热的熔炉。它搜寻着每一个水洼,捕捉着那些躲避在缝隙中的小鱼儿。它毫不留情地暴露着沙滩上朽烂的垃圾、惨白的贝类尸骸,抑或一只像铁一样乌黑的没有鞋带的鞋子。它像火一样热情,使每一样东西,显示出其最为逼真的色彩。
远方正在湖面上移动的渔船,也被笔直照射下来的阳光攫获。湖水,滚涌涨起,浪峰,波荡起伏,随后又崩碎四溅。浪潮掠过岩石,激起高高的浪花,把片刻之前还是干燥的岩洞四壁全部溅湿,并且在沙滩上,留下一片片积水。当浪潮退去之后,就会有一些搁浅的鱼儿,在那里扑打它们的尾巴。
阳光照射在湖湾沿岸密布的丘陵山顶上。炙热的阳光,把那些小山丘,烤得灰蒙蒙的,就像刚刚经历过一次爆炸,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烧焦的热气。在更偏北的地方,大地翠绿林木组成的皮肤上,会不经意地露出几块裸露的伤口,那些仿佛被铁铲背部拍得光溜溜的小坡上,闪烁着一点光,好似那里面有一个守护者,举着一盏绿色的灯,在一个又一个房间里来回穿行。
阳光,透过灰蓝色的空气微粒,照耀在田野上,照亮沼泽和池塘,照亮一只栖息在木桩上的雪白的鸥,照亮那梢头平整的树林与正在成长的庄稼。它照射着果园的围墙,砖墙上的每一处坑凹、每一道纹理,都闪烁出刺目的银色和紫色,摸上去感觉是软软的,仿佛只要稍微碰一下,就会化为热烘烘的灰土。树梢顶端的叶子,在阳光灼热的吐息下,微微卷曲。它们被飘忽不定的微风吹拂着,发出干硬的沙沙声。
鸟儿,一动不动懒洋洋地栖息在树枝上,时不时把小脑袋敏捷地左右转动一下。现在,它们全都停止了鸣唱,似乎已经厌倦了喧闹。这丰饶的夏日,使它们感到餍足。青草的叶茎,汇集成碧绿闪烁的一大片。树影,缩小成环绕在树根部的一片片幽暗池水。一只蜻蜓,在一根细长的芦苇上,短暂停栖了一会儿,然后,它那蓝色细线似的身躯,继续向空中飞射而去。从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嗡嗡声,就像一些纤细的翅膀,在遥远的天际,上下起舞,生出断断续续的震颤。
河水,已把芦苇扶得纹丝不动,俨如凝固在玻璃中。随后,那玻璃摇晃起来,芦苇也跟着东倒西歪。房屋旁边那个水桶上的龙头,悄悄地滚落一滴晶莹的泪珠。那滴泪珠,敲开了异乡人心中尘封已久的房间。年老失明的浮士德,在魔鬼的欺骗下,误以为听到了自己治下的人们,开荒辟土的呐喊,情不自禁高呼,希望时间在此刻停留。异乡人,就像浮士德一样,希望自然的诗情画意,在这一刻停下。因为,这诗意,就是他归乡的指路明灯。
就像曾经波德莱尔第一次用现代人的双眼,凝望这异化的都市,异乡人则是用已经在异化世界中,浸淫太久的双眼和孩童时的回忆,凝望着这片夏日湖滨。车水马龙的大都市,带给波德莱尔的震颤,同样发生在辽阔的自然带给异乡人的感受中。于是,就像微风拂过的草地,诗意在萌发。
一颗艺术的心灵,就是异乡人的救赎。一个热爱艺术的人,就是怀着一颗追求孩童般纯真心的人。真想,怀着感激之情,再看一下孩子那双明亮的眼眸,童话,就常驻在那双明眸之中。即使是冰封的林海,也可以被它的纯真所融化。这就是艺术,文学的力量,正如帕乌斯托夫斯基说的那样:“每一分钟,每一个在无意中说出来的字眼,每一个无心的流盼,每一个深刻的或者戏谑的想法,人的心脏的每一次觉察不到的搏动,一如杨树的飞絮或者夜间映在水洼中的星光无不都是一粒粒金粉。我们,文学家们,以数十年的时间筛取着数以百万计的这种微尘,不知不觉地把它们聚集拢来,熔成合金,然后将其锻造成我们的金蔷薇——中篇小说、长篇小说或者长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