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岳保强 文 |
在遥远而朦胧的文学星图上,一幅名为《少水鱼》的画卷正徐徐铺展。它是卢一萍笔下一段浸染乡野气息的传奇,亦是探寻梦想与命运幽微之处的诗意寓言。在那片烟尘半掩的桃花源里,微雨折射出永恒之光,朝露承载着沉甸甸的梦。
世人常言,桃花源或隐于湖南常德之幽邃,或匿于重庆酉阳之秘境。在李宗羲心中,桃花源藏于大巴山一个叫乐坝的地方,那是他新唐王朝浴火重生又终归寂灭之地。李宗羲,非等闲之辈。其父李能,一介乡野医者,自称唐太子李贤后裔,于清嘉庆年间揭竿问鼎,虽兵败身死,却为子嗣埋下复国火种。李宗羲承继父志,历尽海疆恶浪、大江奔遁、深山潜隐,终在巴山蜀水的怀抱觅得一方避世净土,希冀在此重续李氏荣光。然世殊时异,桃花源亦非永恒的避风港。当军阀的铁蹄踏碎山林静谧,斧锯戕伐、矿机嘶吼、铁轨如蛇般蜿蜒挺进,时代的砍刀劈裂了这最后的安宁。一场无情大火,焚尽李宗羲苦心孤诣的王国,更将那关于桃花源的瑰丽幻梦付之一炬。佛偈有云:“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李宗羲与他的子民,恰成此偈最苍凉的注脚。他们犹如失水之鱼,纵然难逃劫数,仍在命运湍流中奋力搏击,溅起一抹惊心动魄的浪花。
梦,是一盏灯,点亮遥迢的期待。此乃小说若明若暗的隐喻。李宗羲历劫归来,唯一执念便是复兴大唐。当军心涣散、士气萎靡如秋草,他以肩头那尊冰冷神像为臣属点燃微光,指引迷途。众人贪图偏安一隅,他兀自指点江山、裂土封侯、励民繁育,誓言待兵强马壮,即挥师取成都、夺汉中、北定长安,帝王之梦片刻未离其怀。戏子林景芳虽已贵为皇后,心底仍不忘贞妇烈女的旧梦。状元孟金榜憧憬“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胸中激荡着一个封侯梦。皇孙李绍谋、太子妃陆云珠、湖州侯朱征远……或被爱恨纠缠,或为权欲所惑,每一个灵魂都在不倦地编织着独属己身的梦。这些梦,有的璀璨若夏夜星火,有的枯寂似深秋落叶,它们交织、碰撞,共同勾勒出复杂的生命图景。凡尘中人,谁心湖深处不藏一梦?有梦,方有未来可期。
路,像一根绳,拴住同行者的命途。此乃小说若即若离的线索。李宗羲非鱼非龙,其梦不属于浩渺江海。他本是山间虎豹,莽莽林海为其纵横捭阖之疆场。而最初,他亦不知路在何方。寻路,是他一生无法停歇的宿命。从海到江,溯江入山,每一次迁徙皆是向命运掷出的抗争之矛,每一次驻足都是对梦想的守护。山,成了他最后的堡垒,亦是梦想与绝望彼此撕咬的迷宫。李宗羲的路,也是他万千子民共同的路。“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宇宙浩瀚,众生皆处逆旅,各自忙于寻觅灵魂归处。年少时,路在父母温热的掌心延展;成年后,便须独自在荆棘丛莽中摸索前行。南下淘金客,北漂谋生者,东进求职人,西行探险家……几人曾真正洞悉足下方向?大多时候,不过是盲目前行,或步前人旧尘,或自以为是地莽撞拓荒。多少人穷尽一生,未觅得合脚之履,徒然赤足踟蹰于阡陌,心中却痴望那条遥不可及的金光大道。
爱,如一条河,奔涌着人性的明暗。此乃小说若隐若现的弦外之音。李宗羲自诩爱憎分明,却在某个电光石火的刹那,其眼、其心、其魂,“充满了对仇家女儿潮水般的爱”。太子李方吾,偏生爱上他的母后林景芳,“一提起她,心就碎了”,终难自解,黯然隐遁山林,“爱将他彻底摧毁”。家有妻室的朱征远,神魂颠倒于公主李蛾儿,痴迷她病柳般的孱弱,贪恋她身上幽微的异香。李蛾儿不为所动,笃信“爱能给人以启示”,一颗痴心,只待那个令她珠胎暗结又杳无音信的薄情郎。孟金榜辗转难眠,满心满眼皆是太子妃的倩影,人却稀里糊涂与湖州侯之妻暗通款曲……一条爱河,时而温婉如溪,时而泛滥成灾,既能浮载真诚的巨舸,亦能倾覆痴愚的扁舟。世人皆渴慕爱的无拘,却无时不被爱的枷锁禁锢。
小说的非线性肌理,正是作者匠心所在。他让众多亡魂以第一人称娓娓道来。既是亡者,便无须矫饰,不必伪装,大可赤裸裸地倾吐爱恨嗔痴与离合悲欢,将尘封的历史如切片般层层展开,令读者窥见动荡时代的迷情世相。艺术的至高境界,或许不在于隐藏,而在于以何种姿态呈现。卢一萍积二十八年心血酝酿,以四十万言的磅礴篇幅,构筑起一个既坚如磐石又缥缈若烟的世界。他有意淡化主旨,借一章章跌宕的情节、一个个跃然纸上的魂魄,将对梦想之执拗、命运之诡谲、人性之幽深的叩问,悄然送至读者心田。
《少水鱼》不仅是一部小说,更是一卷心灵的账册。当读者随李宗羲的足迹踽踽前行时,会不由自主地检视自身情感的收支盈亏。在这恒常流转、充满变数的世间,或许我们都是那条“少水之鱼”。纵前路艰险坎坷,但只要心灯不灭,足下便自有路径延伸,只要不放弃寻觅,终将遇见灵魂深处的桃花源。
《少水鱼》,卢一萍 著,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定价:6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