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石 文 |

　　苏州，一个大历史文本，以其千年风流而留下多重记忆皱褶。历史话语中的沉默与遮蔽，如同档案记载的空白，为阐释再阐释留下想象空间。那些庞大的、复数的生活，赋予苏州历史文化非常迷人的地域特色和繁靡话题。

　　苏州过云楼，素有“江南收藏甲天下，过云楼收藏甲江南”的美誉，过云楼及其主人顾文彬家族为收藏界和文化界津津乐道，声名显赫。自古以来，书画鉴赏之类的雅玩多流行于官商和知识阶层，带有小圈子内孤芳自赏的味道。进入21世纪，随着书画、古籍拍卖市场的喧闹与档案文献的密集出场，过云楼收藏文化走下神坛，受到社会公众广泛关注。过云楼文化研究渐成显学，迎来新一波研究与传播热潮。依据近几年征集到的过云楼档案，苏州市档案馆点校出版了《过云楼日记》《过云楼家书》等文献，并参与苏州市博物馆等文博机构联合举办的《烟云四合——过云楼顾氏的收藏》特展，使历史研究、书画鉴赏、档案利用三者之间紧密结合，多方合作互动，释读清同光年间官绅交游、文化唱戏、书画买卖的盛景。

　　如果没有顾文彬后人的无私捐赠与档案的开发利用，那么过云楼档案依然深深沉默，与公众隔绝。《过云楼档案揭秘》的出版，可视作对《过云楼日记》《过云楼家书》等顾氏家族档案文献的再次解读。该书以珍闻轶事的点睛法，寻找躲在日记书信背后的秘密，为读者揭开过云楼收藏与顾氏家族发展的历史，它为过云楼文化研究找到了又一个阐释方向。

　　本书作者沈慧瑛主持并参与了过云楼档案征集的全过程，这批顾氏日记、书信、年谱等珍贵档案，被视为走进文化世家的“核武器”，几乎包含了一座收藏楼、一个家族留给世人的所有记忆。法国哲学家雅克·德里达说：“除了文本之外，一无所有。”关于日记、书信，后人做的只是无数次的阐释，向历史迷雾深处做往返运动。历史研究最要紧的是让事实说话。《过云楼档案揭秘》沉潜历史文本，在日记书信里兜兜转转，勾连穿越，揣摩时人心境，抵近本真景象，撩去时光编织的神秘面纱；又宛若时间拼图，用点点滴滴碎片，拼贴出那个时代的文化气象。

　　作者无意让《过云楼档案揭秘》成为诠释过云楼文化的权威读本，透过日常生活揭示一种历史形态并非唯一的历史写法，文本的裂隙所导致的理解多元性有些根本无法缝合。有些人将“现在”作为历史解释的出发点，有些人则将解释的基点放在此前的某个时代，一般的史家会在这两者中选择一个。沈慧瑛属于后者，她前置了自己的基点，采取实证主义方法，以“复刻技艺”叙述历史，避免主观性诱惑，为历史松绑。同时，这部新出版的过云楼文化研究文集凸现了某种趣味：对不构成主流历史话语的部分细致还原，如对藏家书画交易经的详尽描绘，对文人雅士“率真会”生活的精彩展现，对士大夫家庭教育的深刻反思。

　　沈慧瑛对逸闻趣事下笔，貌似轻松随意，实则严肃庄重。该书出版属于档案利用之范畴，作者遵循历史研究的准则，对历史上的浪漫想象去蔽，在书中大量援引日记、书信及其他相关文献资料，悉心数落，周密考证，叙述雅达，复原人物彼时性情、心态、语气、氛围的努力可窥一斑。可以说，严谨叙述之余，文字清新悦目，自成一格。档案就此跃出它沉默刻板的生命周期，化繁为简式文体打通了古典文化与通俗文化之间的界限，被女性眼光和感性语言打磨而爆发出多重播撒魅力。如此以史实演绎过云楼，一如它的文化衍生品，日记、书信、画作的神韵被一点点揭开，好玩中可一窥苏州风雅真迹。

　　往昔岁月中，苏州士绅们创造了归隐生活，精致优雅地跨越时间影响到了当代。这一部知识分子的生活史，也许需要拓展到造园艺术、书画鉴赏、士绅圈子文化等诸多领域的研究。《过云楼档案揭秘》信手拈来，恰如沧海一粟，作者用寥寥数篇文字为当代人勾勒了一幅文人雅士寄情园林、吟诗赏画的生活图景。如今，苏州人的日子已过了为基本生存而奔波的历史阶段，人们需要休闲，需要从历史中找到知音。或者说，消费社会时代的个体灵魂将与历史上某个群体产生奇妙的呼应。城市在记忆中复活。人们发现，一座深具消费气质的城市早已拥有自己的形象代言人——那些慷慨人生中走来的清雅隐士，他们带给苏州气定神闲的活泼，深藏不露的显赫，达观坚韧的情怀。绅士们如此生活过，如今人们正欲模仿，范本的出现正当时候。

　　《过云楼档案揭秘》中涉及的人物大都具有多维的精神向度，作者写出了世道艰难、人间沧桑。面对碎片化历史，叙述者保持了谨慎的态度。奥地利哲学家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说过，凡是不可说的，我们应该保持沉默。历史失语之处并不全部明晰，可以留给后人继续解读。我们只负责披露，每代人可以有自己的理解。在理解极限处留下当代人的沉默甚为明智。例如对于古代官场流行的礼数，别敬、节敬、炭敬、冰敬、菲敬、茶仪、贽仪、赆仪、程仪、水仪、喜份、奠份、赙仪等。当前语境下，不啻为挽歌式回眸一瞥，留待后人慢慢回味。

　　撰写真实的历史（或者我们尽可能使其为真）比书写虚构的历史更有意思。易言之，尽可能地走近那些在时间和空间上远离我们的历史，比把我们的想象加之于它们更为有趣。作为一名受过历史学训练的档案工作者，沈慧瑛的《过云楼档案揭秘》是一部研究苏州历史文化地标——过云楼的文化之旅，她小心翼翼地触碰那些沉睡已久的文字，却怕被恶俗想象或娱乐流弊侵扰而使历史迷雾更为深重，故坚持以档案文献说话，恪尽职守、论述精当、质朴无华，为诠释苏州历史文化提供了清晰而独特的另一种视点。

　　时间带给人们遗憾，但历史总会保留一点踪迹，它藏匿于原始典籍之中。假如无人去拂去尘埃，穿越时空，对话档案，那么历史之谜会长久隐藏，以至于遗忘不能被克服。《过云楼档案揭秘》告诉我们：往事并不如烟，霞晖渊映，是过云楼留给苏州乃至世界的宝贵财富。

　　《过云楼档案揭秘》，沈慧瑛 著，古吴轩出版社2019年7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