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福 文 |
张岱以晚明小品文著称于世,我读古文有点吃力,除了用力啃过《庄子》,别的都是囫囵吞枣,食古不化,而且都是写东西时要用到了才去一字一句地查字典读它,所以知道自己以前读过张岱的古诗古文,但怎么也想不起来读了哪一首诗哪一篇文章。也知道史景迁是美国学者,他的本名叫乔纳森·斯宾塞,后因悉心研究中国明清历史,景仰中国的司马迁,就起了这样一个中文笔名,但怎么也想不到他会给晚明的绍兴文人张岱写一本书,还写得那么详尽。
张岱生前最景仰的也是司马迁。他凭一己之力给明代写史,私修二百二十卷的《石匮书》及六十三卷的《石匮书后编》,合计三百万字。他在序言中说,苏东坡有写史的能力但死也不肯写,而王世贞没这个能力却硬要写,他自谦“余之作史,尚不能万一弇州(即王世贞)”,只因看到“国史失诬,家史失谀,野史失臆”,整个明朝已失去真相,成为“一诬妄之世界”,故“不得不为其所不能为”。他说“幸余不入仕版,既鲜恩仇,不顾世情,复无忌讳,事必求真,语必务确,五易其稿,九正其讹”,历时四十年而历经艰辛;明末战乱期间,“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骇骇为野人”,且“瓶粟屡罄,不能举火”,“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最终是写史的坚定意志,让他多次放弃因生活困顿而起的自裁弃世念头。
张岱在78岁再次为《陶庵梦忆》作序时自称:“陶庵老人著作等身,其自信者,尤在《石匮》一书。”言外之意是,此书编载的只是“方言巷咏,嬉笑琐屑之事”,雕虫小技而已。可恰恰就是这本书,成了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张名片。教育部审定的初中二年级语文课本,就取了此书中的《湖心亭看雪》,如今连中学生都知道他格调清雅,小品文写得好。
张岱的小品文广为人知,是他辞世以后隔了二百年的事。直至清代光绪三年的1877年,才有贵州刻版面世(一说《陶庵梦忆》初版于乾隆四十年的1775年,距成书的明代崇祯十七年,时隔一百三十一年),才为民国文人鲁迅、周作人兄弟撰文称道,而他最得意的鸿篇巨制《石匮书》,至今仍是清代民间抄本模样,尚无学者点校。
清雅只是张岱小品文中并不显眼的一点,只因文人喜欢这种格调,才提它出来当标签,贴到张岱身上。想想也是,谁若把张岱写他本人“担粪”“舂米”的诗拿来细讲一番,不免失去文雅品格。我是更喜欢张岱的纪实风格,他的写人写事,像新闻报道一样准确,而且细节生动不失其真,文辞隽永不失其美。他不但给明朝写史,还给家人写传;他恨的是“家史失谀”,不为尊者讳,不为死者讳,把人的真实面写出来,而非一味兰花蒲草。
这里要提一句的是,张岱写到我们无锡的惠泉时说:“惠水涓涓,繇井之涧,繇涧之溪,繇溪之池,之厨,之湢,以涤,以濯,以灌园,以沐浴,以净溺器,无不惠山泉者。”我们一向认为,惠泉水是用来沏茶的,有陆羽、苏轼诗文给我们洗过脑,张岱却说它是由井而涧而溪而池,到厨房里去,到浴室里去,拿它洗衣物,拿它泡脚丫,甚至刷马桶,其写实风格,于此可见一斑。
张岱终身是一个未入流的生员,他对当年科举的抨击是言辞刻薄的。他说考上举人进士的,“非日暮穷途奄奄待尽之辈,则书生文弱少不更事之人”;又说因科举当了官的,“心不得不细,气不得不卑,眼界不得不小,意味不得不酸”。如此直率尖刻之言,明清两朝唯有张岱有底气说得出来。拿张岱的犀利、志趣、坚韧和刚毅来比,他偶一为之的清雅辞句,实微不足道。
如今有人认为张岱是《红楼梦》的第一作者,认为明清两朝,唯有张岱所处的国破家亡时代,其曾祖父高中状元的簪缨世家,他本人由富贵奢侈而穷困潦倒的人生经历,他的数百万字的诗文,均与《红楼梦》里面的种种细节最为契合,而《红楼梦》就写的是明朝的灭亡。在我看来,这种联想并不过分,或由张岱看《红楼梦》,或由《红楼梦》看张岱,都是很好的入口,至于张岱是不是这部古代名著的作者,倒是次要问题。
史景迁研究明清历史的时候,曾思考张岱思考过的一个重要问题,即明朝灭亡的原因。他在序言中说:“直到接触了张岱的《陶庵梦忆》,我明白我已找到方向,(它)能帮助我去思考四百年前的生活与美学。张岱的渊博知识与文化涵养实非我所能及,然而试图理解他却是愉快的,即便并不轻松。”
我是1972年读初二的,那个年头语文课本里没有张岱的《湖心亭看雪》,不然我现在看古文会轻松些。2016年浙江省高考语文试卷考张岱的《琅嬛福地记》,我按题目要求答卷,只拿到一分两分。“琅嬛”是古代传说里面天帝藏书的地方,张岱说它在一个像“芝麻开门”的山洞里,并说世上所有失传的或从未给人看到的书,都给藏在那一间间石室里面,一个叫张华的人,曾有幸一睹奇观。张岱深知出书艰难,声称已将“所著《石匮书》,埋之琅嬛山中”,以俟另一个张华入洞时能够看到。其生前之悲凉心境,于此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