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5版:二泉月·晚会

夏同学家的园子

  | 江锡民 文 |

  应该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了。为什么在寒假时去夏同学家,现在已记不太清楚。那个冬日午后,当我穿过夏宅第一进客堂间,来到第二进中的门廊时,夏同学端坐在矮凳上,挨着煤球炉,用半圆形铁勺在做蛋饺。

  熟悉的朋友都知道,让很有点陈景润风格的夏同学,和飘着猪肉鸡蛋葱花烟火味的厨房联系起来是个相当不搭的画面。当然这不是在厨房,而是在一个大宅子的第二进门廊,但做的确实是厨房的活计。夏同学瘦骨嶙峋的身板上套着一条饭单(吴语围裙),铺了薄薄一层食用油的铁勺架在小火状态的煤炉上。他右手把半碗刚搅拌均匀的蛋液倒进铁勺,左手抓着铁勺柄笨拙地晃动;伴随刺啦刺啦声响,铁勺里形成了黄灿灿蛋皮,再把拌好的肉馅填进蛋皮,同时用筷子把蛋皮捏合成饺子状,两边略微翻转下就大功告成。

  夏同学的深度眼镜,一如既往支棱着架在鼻梁上,左高右低,嘴巴大张,一副如临大敌模样。装了油瓶蛋液碗和蛋饺钵的矮桌上,还搁着本德语词典,书页边沿破损不堪。应该是大学二年级起吧,当大部分同学还在为公共英语头疼时,夏同学已经把德语作为第三外语开始深入研读了。

  夏同学的蛋饺工程,可能开始了有一个多时辰,封闭的门廊里油烟味凝滞。我下意识推开朝南木栅栏门,光线透亮起来,投射光亮的是一个空旷而杂乱的旧园子。围墙墙角下,蓬蓬簇簇无序生长着高及成年男子的野草;墙顶花格窗颓败倾斜,略空旷处拉着长长的晾衣绳,上面随意堆放着衣物被褥;被拦腰砍断的太湖石隐没在草丛里,成为系晾衣绳的支架;花砖地也破损不堪,缺损处还长出了一丛丛杂草,偶有猫咪在草丛中跃起,发出尖利叫声。

  夏同学如释重负地搁下手中活计,带我穿过园子往西边偏厢房走去。这是江南少见的晴朗冬日,光线充足。我好奇地打量这个园子,打量着西边院墙处一棵高大的香樟树,冠盖浓密,高高地耸立在西厢房黑瓦屋顶的上方。夏同学斯文,也不催促,嘴里咕噜咕噜念叨的可能还是那本德语字典上的奇怪文字。

  夏同学家,我好像后来还去过五六次吧,见过夏老太太和夏同学的妹妹弟弟。其实称呼夏老太太有点过,当时夏同学高堂老母也就五十出头的样子,模样是斯文中有决断的类型,有着大户人家出生的痕迹。夏同学的妹妹弟弟,好像年龄都比我大,但谦逊有礼,一看就知道出自有教养门第。闲谈中得知,这所宅邸应该是夏老太太娘家私产,楼上好像还住着夏母兄弟一家;偶然相逢,也是笑脸相迎亲切大方的模样。

  最后一次去夏同学家,是在他车祸罹难后。好像是春夏之交的一个晚上,夏老太太在客堂间接待我。当时这座老宅正面临拆迁,客堂间里堆满了捆扎好的家具杂物,略凌乱,楼上还不时传出争吵声。夏老太太让我帮着找朋友打听一些事情。听着楼上的争吵声渐渐尖利,老太太的眼眶有点湿润,指着身后光线黯淡的园子说,别看它现在落拓了,当年也是七尺场数得上的私家园林,夏日晒书可以排排上百本,半亩多地呢……

  夏同学家的老宅连同园子很快拆除殆尽。取代老宅,矗立起几排外观欧罗巴风的高层住宅。几乎同时,和夏同学家的宅子隔着一条七尺场路的某青砖白墙老宅,亦被画上触目惊心的“拆”字,后来却起死回生,被重新整饬修缮,包括宅子里比天井略大些的小园子。这座民居的门墙上,现在挂着朴素的“钱钟书故居纪念馆”匾额。沿着这条七尺场路往西,也就两三百米吧,健康路西侧,则是大名鼎鼎的“薛福成故居”,和据称薛家造给娶了袁世凯女儿的薛公子居住的西洋别墅。后者的园林布局,是带英伦风的,宽敞大气,绿植盎然,百年不衰。

  无锡这座江南小城,因清末民国初觅得实业致富路径,工商士绅纷纷在健康路、崇宁路和中山路等新贵之地起屋造楼,园子自然是少不了的。最近修缮开放的无锡“小娄巷”街区,也恢复了命重一时的“秦氏佚园”,令众多老无锡驻足赞叹。六月天,园子里,微风徐徐,芭蕉叶重,这是谁家风景?

  园子与人一样,各自有自己的命运。有的天意垂怜朗朗百年,有的中途被拆除便从世间消遁,有的在即将被毁的最后关头能逃过一劫,有的在人间消失已久却还能神奇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