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盾 文 |
爷爷去世十多年了,很多记忆变得模糊,印象最深的是他去世前紧握木盒子的那双手。那双手供养了包括我父亲在内的六个孩子,即使在最困难的年代,全家也安然度过了饥寒岁月。后来,我的叔伯姑姑中,有人考取了大学,有人当兵入伍,有人经商做了生意,都在自己的本职岗位给爷爷争了脸面,这让他骄傲了一辈子。爷爷留下的木盒子,专门上了锁,嘱咐父亲留着做传家宝,等到有了重孙子再打开。我多次好奇想打开,但祖训不可违观念已根深蒂固,只能心里暗猜是什么宝贝罢了。
爷爷年轻时是个磨匠,这在解放前是很吃香的行业,因为那时电还没有通,村镇里的家家户户磨面、磨豆浆,都以石磨为主。条件好的人家会蒙上一头驴子的双眼,套上鞍让它拉着磨一遍遍地转,磨出面粉烙成饼,磨出玉米粉煮成粥,磨出豆浆变成豆腐;条件差的人家没有驴子,代替驴子磨面的是他们的孩子。那时爷爷家里是有驴子的,但是推磨的还是伯伯、父亲和叔叔三个男孩,因为爷爷认为男孩子就应该多磨砺,否则不会有出息,这个思路一直延伸到若干年后的我身上。年轻时,爷爷几乎每天都要去锻磨(做磨和修磨的统称),因为各家的磨经常推就会磨损,隔一段时间就要维修保养一次。爷爷手艺好、收费低,对一些贫困户常常免费帮忙,所以周围几十里的百姓都乐意请他。为了后继有人,爷爷要从三个儿子中选一个作接班人,三个儿子推磨都推怕了,谁都不愿意学这苦差事,于是就抓阄。总有一个儿子不幸会抓到,这个不幸的儿子就是我父亲,因此父亲在十几岁时就不情愿地跟随爷爷学起了锻磨行当。
后来,逐渐兴起了电磨。而等到我出生后,改革开放大潮席卷全国,电磨盛行,基本上用石磨的人很少了,只有一些小脚老太太还用小磨磨豆浆或者香油行用小磨来磨香油,这样一来爷爷的手艺便闲置了,父亲也跟随改革的浪潮做起了生意。我慢慢长大,也渐渐懂事,爷爷便借各种空闲教我锻磨的道理:磨是天地产物,打盘古时就有了磨,磨有正反两面,是阴阳两极;分东南西北四方,是四象;有五个部位,分别是墩、槽、盘、轴、眼,化得是五谷杂粮;有八穴(磨槽分八个区域),乾、坤、巽、震、坎、离、艮、兑,是八卦;每穴有五、七、九等单数纹路,对应人一辈子50、70、90岁生死的坎;做人就像做磨盘一样,要会精心琢磨,这样做出来的磨,再硬的粮食也能磨成粉,这样学做人,再大的苦难也能磨成甜。我那时年纪小,不愿意听他唠叨,也知道机器做出来的细面好,就会反驳他:“爷爷,现在机器做出来的面又白又好吃,谁还推磨啊?”爷爷听到后叹口气,自言自语:“也许有一天世界大战,停电了呢,还得用磨推。”
2001年,中国加入了世贸组织。爷爷听到电视里说“入世”后家用小轿车将成为常态时,不禁兴奋说道:“50年代那会说实现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跟做梦似的,改革开放后竟然都实现了,一转眼家家户户都快有小轿车了,看来日子越来越好了!”随后又感慨道:“可惜我这锻磨的本事真的是要跟我一起走了。”
后来几年,爷爷身体每况愈下,我又离家到外地工作,和爷爷交流便少了许多。直到听说爷爷病重后,我赶紧往家里赶,没想到还是迟到一步,爷爷已经驾鹤西去,临终前手里还紧攥那个盒子。父亲指着爷爷手里的盒子,让我保存好,看着爷爷干枯黑瘦的手,我的眼泪瞬间润满了眼眶。
现在,我的孩子已经5岁了,偶然想起还有爷爷留下来的一个盒子,也是时候打开了。经过一番折腾,盒子打开了,原来里面是锻磨的四样工具:锤、凿、錾、钯。虽然有点锈迹,但还是透着厚重的金属感。这些工具并不贵重,但在我的心里却价值千金,仿佛有一种力量告诉我:记住祖辈的话,要把我们的家风传承下去。
如今,飞船上天、深潜入海都实现了,家用轿车在农村都很普及,吃穿住用的选择也愈来愈多,人们吃的米面都是机器精细加工出来的,再也用不到石磨了,但是爷爷教给我的做磨道理,仍时常在我耳边响起:做人就像做磨盘一样,要精心琢磨,这样做出来的磨再硬的粮食也能磨成粉,这样学做人再大的苦难也能磨成甜。这些话很朴实却又很真挚,往小了说,这是我们普通一家做人做事的传家宝;往大了说,也许这就是我们这个国家历经磨难,不断繁荣昌盛的原因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