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6版:二泉月·晚会

蒲墅荡·外婆家

  | 白珂琦 文 |

  与母亲坐上开往外婆家的轮船,我的心就开朗起来。看着河面轻荡的涟漪,我心中却像大海一样跳跃着欢快的浪花。船上常年有一对盲人夫妻拉着凄怆小调,却丝毫没有影响我愉悦的心情。

  早班轮船,到达蒲墅荡不过六点,太阳从远处离墨山刚露出半个头,却照得水面泛漾着点点碎金,晃得我眯起了眼。

  母亲牵着我跳下船舷,河岸长长的青石板路,承载了我多少童年的记忆。赖着不走要母亲抱时,她就会找准一颗小石子,与我比赛看谁踢得远,就这样被母亲连哄带骗,走到了西河头。那是村上最热闹的小集市,驳岸边停靠着载满瓜果蔬菜的小舟,集市长五十米左右,宽就十几二十步的样子,豆腐坊,墩头铺,杂货店,门口支着小食摊,卖粽子的,炸油条的,烘烧饼的,空档处夹插着各种竹筐箩篮,有面熟的不熟的老农蹲坐地上拎秤卖菜。

  走过集市,熟悉的理发店,门框上依旧挂着那条油光光黑乎乎的“篦刀布”,想起理发师水娣阿姨拿刀在上面噌噌翻磨两下,在我后脖轻轻刮着,我一动不动,生怕被拉出血口子来。理发店斜对门是个面店,外婆隔三差五就带着我到店里来轧面条,我总是坐在高高的木门槛上等着外婆,闻着店内轧面机淡淡的机油味,定神地看着进去的面坨变戏法似的挂下一条条线来。

  村里周姓大地主家的宅院,就在面店不远处,母亲小时候砍了柴背到他家去卖,打量着他家木楼格窗雕龙画凤,偌大的庭院深不可测,心中羡慕又有一丝恐惧。每次走过地主家老宅门口,我总是好奇地往里张望,庭院里堆满了各种农具与柴草,有老妇坐着搓衣服或剁猪草,已与普通农家无异。只有门庭上方依然昂扬翘首的飞檐,和木门上那副光亮色重的虎头铜环,无言诉说着,故人已不在。

  拐过几条长巷,隐约看得见村东头的外婆家了。这时,外婆一定在后院喂猪喂羊,而第一个碰见的,多数是对门女主人小云仙。上学时读到鲁迅《故乡》一文中的“豆腐西施”杨二嫂,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她的身影,“两脚张着,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说的不就是她吗?现在算来,小云仙也应该有六十多岁了。

  外婆听到前门的声响,在围裙上擦着湿漉漉的手走了出来。我六七岁的时候,外婆就已经七十出头了,常穿着青色斜襟布衫,头发花白在脑后盘了个发髻,清爽利落,身子硬朗,还能去山脚下的泉水塘挑水。外婆说话慢吞吞的,缺牙的嘴有点瘪,后来母亲带外婆到镇上装了整口假牙,倒显得年轻起来,只是有时说话急了,看得见假牙浮动,煞是好笑。外婆有个“法宝”,那就是她常年系在腰上的“腰兜”。每逢有挑货郎担进村,外婆就在腰间摸索一阵,掏出几分几角钱,让我去买上一颗糖或一根皮筋。那是一个小布袋,袋口就像现在的长筒袜,被外婆一卷一卷地缠叠,两边缝上长布条紧紧地系在腰间,想要伸手进去掏点什么出来也不是件容易事。

  她生了十个孩子,活下了五男二女,七张嘴嗷嗷待哺着。外公从小父母双亡,忠厚胆小,尽管是童养媳的外婆,撑起了这个家。母亲说外婆麻利热心,经常做各种点心吃食去西河小集市上卖,赚点小钱养家。村上哪家生小孩了,她就去帮裁缝婴儿衣衫,从不收取报酬。外婆思想开明,母亲没上过学,解放初期村上办了扫盲识字班,每天晚上点着火把去学堂识字。隔壁老太有了闲言碎语:“丫头家家的,晚上出门,半夜归家,像什么样子!”外婆听了不干了,站大门口就大声吆喝:“我家丫头是规矩人!去学文化更是光荣的事!以后谁再嚼舌根!当心我剪了它去!”正是外婆影响了母亲,只上过几个月扫盲班的她后来竟当上了乡政府的妇联主任,会写材料能作报告,还去县里省里参加过表彰大会。

  外婆的孩子们一个个成婚了,却慢慢开始了一场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令我费解的是,母亲时常劝解外婆甚至教育外婆:“嫂子弟媳们也不容易,拖儿带女的,手里剩不下几个闲钱。我和妹妹条件好点,会养你、帮小弟的。你看,村里哪个老太太有你福气好?!每天香烟抽抽老酒咶咶的!”母亲调侃外婆,外婆嗔怪着争辩道:“我抽烟是胃发胀能减轻点,十全大补酒是你买来的,不喝就浪费了。”慢慢地我懂了,外婆在向舅姆们讨要几元十几元的赡养费,她觉得,含辛茹苦地养大了儿子们,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况且还有小儿子没成家呢。

  日子好过了以后,战争偃旗息鼓了,外婆也更老了。她喜欢静静地坐在屋前晒太阳,和村道上来来往往的乡亲打招呼。有时候会点上一根烟,烟灰落在胸前青色衣衫上,很醒目,她也不思量拍一下,等站起来让它自行掉落地去。外婆不再干农活,只是在小舅姆做饭时去灶膛里添一把火。脸膛红润,总是慈眉善目地笑着,嘴一动假牙仍然喜欢幽默地蹦跶两下。年复一年的一日三餐中,有两餐是小娘舅为她倒上一杯十全大补酒的;还有她依然系在腰间的“腰兜”,慢慢鼓了起来,不再只有毛票,那都是小辈们孝敬她的。

  外婆九十二岁那年,我将远走他乡,去跟外婆告别,外婆落泪了,抬手佯装要打我,怪我去那么远的地方,叮嘱如果有一天她走了一定要回来送她。一年以后,外婆真的走了,无疾而终,我从千里之外赶回,外婆费力地睁开眼轻轻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当外婆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七十多岁的大舅姆轻轻地抹下了外婆的眼睛,转身之际,我看到了她眼角的泪花;从嫁进门就侍候着外婆的小舅姆,泪水狂流了下来……恩恩怨怨,在哭喊声哀乐声中散尽落幕。

  如今外婆去世近二十载了,老村也拆迁了许多年,“蒲墅”这两个字,小时候觉得难读难写,现在的感觉里,却似云彩星霞,似人间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