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4版:二泉月·市井

揉面

  | 马汉 文 |

  宅家避疫的时光,足不出户,除了从卧室到客厅,就只有在厨房里转悠了。书房是不太好进的。进了书房,必在书桌前坐定。既然坐定,总须写点。要写,少不了会触及眼前闹得正凶的疫情,然而匆促落笔的文字,比照起抗疫一线生死之战的严酷,易显得轻佻和矫情。那么,投身厨房,自然就成了正道。

  大女儿烘焙的曲奇,足以乱西饼店卖品之真。我则对北方的面食情有独钟,一直想亲手一试。

  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有机会去兰州大学参加一个国际文化研讨会。会议上安排考察河西走廊,一路走去,基本顿顿是西北的面食,搓鱼、猫耳朵、揪面片、手擀面……吃得我这个江南小伙酣畅淋漓,赞不绝口。

  有次,吃罢我随口咕囔了一句:“唔,这面食,竟揉出了灵魂!”

  同桌兰州大学一位沪籍美学老教授说:“你应该让主人听到,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他们很在乎你们的评价,特别是来自东部沿海城市人的称赞。”教授是一位优雅的老太太,边说边莞尔。

  我望着她,只是憨涩地笑。我终究没对主人面呈颂扬,那时候的我,总觉得对人的好感和感激,是该藏在心底的,表于口舌,就有阿谀谄媚之嫌。就这样,吃罢一擦嘴,揣掖着赞颂就走了。

  再就是后来,去太原。太原好客的老王热情款待,听说我好面食,特地叮嘱厨房每顿要不重样地轮着上特色面食,让我着实大快朵颐了一番。这时候,我已是一个经过生活风霜雨雪吹打的人了,已稍知一些人情世故,懂得了对人对事物的赞誉是要溢于言表的。在嚼咽之余,我以漫不经心的口吻,不淡不咸地说了几句面食很劲道,面食积淀着地域文化之类的话。

  老王是个实在人,定是听懂了我是在含蓄地夸他们的食物,于是他就往后仰过身去,双肩往后展开,发出有节制的笑,以表达他的谦逊。

  离开太原,接着去了大同。大半天时光很快过去了,又到吃饭时,在桌边刚落坐,饭桌让我突然勾起对太原美食的味蕾记忆,就热情地称赞起太原的面食来。心想,太原、大同,都同属山西,是不存在对立的统一体。夸太原,就是夸山西。不料,我对太原面食由衷的、怀着十二万分热情的赞美,却伤害了主人对大同面食的自傲感。

  大同人沉下脸,不屑地说:“太原的面食算个啥呀!都说山西面食在大同,从没太原什么事呀!”似乎是为了打击我对太原面食的迷恋,大同那顿饭特地上了满满一桌各色面食,除了刀削面等,又上了烤佬佬,以及各种用麦面、莜面做的面食,让我第一次见识了天下面食种类之多。我当然就看花了眼,吃撑了肚。

  确实如此,面食不仅维系着北方人的肠胃,更支撑着他们的脸面。谁家的面食优劣,谁家的面食丰俭,关乎着那家人的荣辱。谁擀着一手好面皮,做着一手好面食,那人的人品综合指数就会高好多。只要一袋面粉,一根擀面杖,不需多长时间就能鼓捣出一顿饶有滋味的吃食来,这不仅体现了北方人超强的生存能力,更让繁复的生活也归纳得简单而有趣味起来。北方人的做饭过程,因此而更富有操作性,更显技艺化。

  对于北方人这种技能,我一直心怀敬意,心存跃跃一试的欲念。而手擀面,正是尝试的首选。似乎一旦拥有此技能,便能骑马挎枪走天下一般。宅家躲疫情,闲得人发毛,正是试水好时机。钻进厨房,我卷起袖管,仔细洗净双手,和面,揉面,醒面,擀面,切面,煮面,中午就吃上了自做的手擀面。虽然面条的厚薄、宽窄的掌控还有待提高,但享受的是动手制作的过程。揉面最费力,面粉从松散到柔韧的一团,不失奇妙,这过程竟又让我联想到人的一生,想到自己从昔日羞于夸奖别人的小伙,到如今阅尽人情世态的老翁。

  生活,就这么搓揉着我们,让我们从生硬青涩到熟软黏糯,使我们得到,也令我们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