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2版:二泉月·文学

雨夜赏樱

  | 岑经立 文 |

  周六晚上,出小区大门时,遇到晚归的邻居老董。

  “快十点钟了,下着雨,到哪里去?”

  “到金匮公园里去赏樱花。”

  “晚上有什么看头,白天不好去吗?”

  “白天人挤人,我喜欢晚上。”

  老董嘿嘿一笑,油门一加,进去了。他不知道,这场预报中的雨,我已经等了三四天了。有花有夜有雨、无人,那才叫好。

  因为新冠疫情,金匮公园限制入园客流量。但樱花不误时,连日的好天气樱花赶在3月21—22日(双休日)盛开,做出了堪称绝妙的配合。公园西边的立德道,从早到晚,停着四排汽车,首尾相衔,无一处空当。樱花林下,人群熙熙攘攘。“宅”家一个多月,今年的樱花不仅是花讯,更是抗“疫”战讯:目前,除了本土新增确诊病例、疑似病例多日零报告的好消息外,各地领导已经开始带头摘口罩了。

  樱花林下白天热闹的人群,像潮水一样退得干干净净。偌大的公园,成了我的私家花园。

  樱花就在眼前了。光天化日里,樱花洁如凝雪、灿若浮云的景象几年来已刻入脑中,而现在,半明半暗中,没了嘈杂的人群,樱花也褪去了浮华与喧噪,一种与“日”不同的、沉静的美——那是由视觉延展出来的、绝不是仅“看”所能见的美——也一定是无缘于喧嚣的美,被我尽情独享。

  我“看”到了小时候一夜之间积起一尺多厚的白雪,想起一大早一家人为后山上毛竹摇雪的情景,远处时不时传来树枝被压断的声音。

  我想起了和初恋情人首次在梅园花海里合影的情景,那是刚到无锡时就遇上的好人,如今已被岁月浸润成为真正的羊脂白玉。

  我想到了白香山的诗句:“亦知官舍非吾宅,且掘山樱满院栽。上佐近来多五考,少应四度见花开。”还有那“小园新种红樱树,闲绕花枝便当游”,比起他的“绕花枝”来,我的“穿花海”,不知要胜出多少筹了。

  一个人,一边漫步,一边浮想联翩。今晚,我恨不得搭个帐篷就在樱花树下睡了。

  但是,还真不只有我一个人。远远的,有一对情侣。看那黏糊劲,似乎是刚恋爱上。他们不是在赏樱花,也不说话,只要在这朦胧的无人之境享受二人世界,不像我,要在无人之境里欣赏樱花。也好,各取所需吧。

  对于这种希望,或者美——当然不只是爱情,我不止一次在前人的文章中品赏过,并且在脑海中“放映”过。

  曹操的《步出夏门行·观沧海》:登上当年秦皇、汉武也曾登临过的碣石,又当秋风萧瑟之际,曹操的心情像沧海一样难以平静。他将自己宏伟的抱负、阔大的胸襟融汇到诗歌里,借着大海的形象唱了出来。

  苏子的《前赤壁赋》《后赤壁赋》:或摹“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或写“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正如清代古文家方苞所评:“所见无绝殊者,而文境邈不可攀,良由身闲地旷,胸无杂物,触处流露,斟酌饱满,不知其所以然而然。”在这里,我不仅品赏到了苏子的游赏之乐,更真切地体会到了他忘怀得失、超然物外的境界。

  齐邦媛的《巨流河》:抗战时期的一个深秋,一个学生欲帮朱光潜打扫院子里厚厚的落叶,朱立刻阻止他说:“我等了好久才存了这么多层落叶,晚上在书房看书,可以听见雨落下来,风卷起的声音。这样的记忆,比读许多秋天境界的诗更为生动、深刻。”齐邦媛为此说道:我一生都把那一院子落叶和雪莱的《西风颂》中的意象联想在一起……我深感岁月凋零之悲中有美,也同时深深感念(朱光潜)他们对我生命品位的启发。

  ……

  我深深懂得“生命品位启发”的现实意义——同样是金匮公园,有两大片水杉,秋冬时分,金黄色的落叶厚厚的,平展展地铺满地面,斜阳里,宁静中,醒目地区别于周边的衰草枯杨,显示出独特的美韵。可是,没过几天,勤快的管理人员就将它们打扫得一干二净。作为现当代著名美学家的朱光潜先生要是听说了,一定会生出美学教育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样的感慨。

  既然欣赏美的能力不容乐观,自然不能指望今人还能写出气象更宏大的“美文”传诸后人。朦胧中,我清晰地想见白日里满眼的自我陶醉和夸夸其谈,真是可笑。

  但是,只要受了启发,一旦有了精神,人们感知美的功力就会陡然大增。这一点,倒是像恋爱中痴狂的情侣。有了这种能力,能在“万径人踪灭”时“独钓寒江雪”的,恐怕就不仅是柳宗元了;有了这种能力,会玩“只恐夜深花睡去”而“故烧高烛照红妆”这种游戏的,一定不仅是苏东坡;有了这种能力,在攀登险峻之后,能发出“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慨叹的,就会有“张安石”“李安石”。

  我喜欢古人的“逆行”,现实生活中也经常感受着“逆行”带来的意外之喜。

  今年春节,因为新冠肺炎疫情,我和妻子决定不再像往年那样东奔西走,而是回老家陪年迈的父母一起过年。随着春节假期的延长,我们索性来了个“长住沙家浜”,直到年初七才回无锡。这是大学毕业25年来第一次陪父母在老家过春节。我们也不出远门,就是烧烧吃吃聊聊转转,可是,大家都体会到了生命中渴望已久的静美。

  能静,是要经过锻炼的,古人叫做“习静”,唐诗云:“山中习静朝观槿,松下清斋折露葵。”汪曾祺说,喧嚣世界,我们现在无法逃到深山里去,唯一的办法就是闹中取静。他还说,虽是端然坐,然而一些故人往事、一些声音、一些颜色、一些语言、一些细节,会逐渐清晰起来、生动起来。他说他的一些小说散文,就得之于清晨静坐之中。

  在喧嚣世界,醉心于舞文弄墨,大概也算是一种“逆行”了。然而,写这篇文章时,我在凤凰网上看到这么一段话:宁静,是一种气质、一种修养,更是一种美好的境界,恬和、安宁,如一泓秋水,映着明月。宁静,不是平淡,更非平庸,而是一种充满内涵的幽远,于静中触景,“于无声处听惊雷”。

  是啊,我现在感受到的虽非一泓秋水,却是春意融融,虽非映着明月,倒也诗意满满。

  夜雨暂歇。果然,我听见了今年的第一声春雷——在金匮公园的樱花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