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玉 文 |
有人用纯真的文字赞美母校的情怀，因为人生的小船从那里启航。
今天我要用冷静的思考怀念母厂的变迁。
无锡焦化厂，我的母厂，在那里我经历了炉火与浓烟的熏烤，度过了跌宕起伏悲欢交加的岁月。
我与焦化这个行业结缘是在40年前。1971年，我从空降兵部队退伍后，被分配到无锡焦化厂当工人。这是一家以炼焦为主的大型煤化工企业，位于京杭大运河畔的无锡南门工业区，背靠运输繁忙的京沪铁路线。这个工业区，烟囱林立，炉台高耸，管道纵横，焦化厂、耐火材料厂、钢铁厂、化肥厂、锅炉厂、电缆厂……鳞次栉比。这片在大跃进中诞生的钢铁基地，使无锡结束了没有重工业的历史，当时的创业者也许没有想到，他们的创举同时也抹去了原来厚重的历史文化和清新空气。当年，无锡流行一首著名的歌曲，歌词是这样的：“朝登锡山烟如云，夜登锡山满天星……”那“烟如云”的美景正是描绘此地，其中烟雾制造者的“桂冠”非焦化厂莫属。
我在英雄的黄继光部队当了9年兵，退伍时候年龄自然不小，除了跳伞拿枪杆子，其他行业基本都是门外汉，因而在焦化厂学的第一门“手艺”就是运煤。当年，厂生产组负责人老陶将我带到车间（露天煤场）说：“厂里分配你干运煤工，今后就在这里上班。”
晴天一身灰，雨天满身泥，在煤场拉板车那艰苦程度可想而知，但是我还是十分知足。当年，报纸上宣传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由于我原来引以为傲的渡江老干部的父亲，在文革中被打成“黑帮”，我自然也成了黑帮子女，由此在部队的地位一落千丈，退伍也在情理之中。我一直渴望证明自己的清白，渴望奉献对党的赤胆忠心，现在成为工人阶级中的一员，也是令人欣慰的事情。
实际上，我能“领导”的就是一辆运煤板车，工友们调侃地说，运煤就是倒腾煤，将水洗后的精煤运到输送带前，再通过输送带，投送到焦炉的煤仓里。这种苦脏累的活儿，俗称“倒煤”，它的谐音就是“倒霉”，一个奔三的大龄青年摊上这个工种也真够倒霉的了。幸亏我是“大学校”里“毕业”的战士，空军的伙食标准又比别的军种高出一截，营养自然不差，加上军事训练，有了一副好身板，运煤又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因而很快进入角色，干得不比别人差。
进厂不久，在煤场上，我经常看到一位年逾半百的老工人，与青工一起铲煤、装车、运煤，手脚十分麻利。伙伴们告诉我，他是金银大，焦化厂的创始人。1958年，为了响应国家号召，确保“钢铁元帅升帐”，老金组织起几十个农民，干起了土窑炼焦。生产土焦是农民都能掌握的生产工艺，那年头，装煤、封窑、升火、出焦，都是靠扁担、铁锹，肩膀磨出层层老茧，脚底烫出串串水泡，他一干就是十多年，成了炼焦老把式。如今当上了大型煤化工企业厂长的老金，还经常出现在炼焦生产第一线，和炼焦工人同甘共苦，挥洒汗水。一次，他和我一起运煤，只见他汗水浸透了工作服，满身满脸煤灰，像个“黑包公”,我说：“厂长，你辛苦啦！”他扬起头，乐呵呵地拍着胸脯说：“小伙子，有焦才有钢，为了国家多炼钢，炼好钢，再苦再累也值得。”
当我打算在煤场干一辈子时，我父亲的不白之冤得到洗刷，我的政治生命重获新生。1974年，我被任命为炼焦车间党支部书记。炼焦是我人生的转折点，在我的生命中有着特殊意义，走上领导岗位，我没有忘记这个根本，一有空就和炼焦工人“泡”在一起。炼焦车间倾注了我的汗水，炼焦工人是我最亲的人。火热的车间生活，激发我的创作热情，我写的散文《焦炉火红》，成了无锡电台的朗诵节目，通讯《扁担厂长》登上了当时的《人民日报》。1977年，组织上将我调离焦化厂，真有点恋恋不舍。
九十年代初，一条惊喜的消息，在炼焦工人中流传，据称一些西方发达国家纷纷关停焦化厂，却要求中国扩大炼焦生产规模，加大焦炭出口。当时，大家觉得这是工厂生产发展，为国家多作贡献的大好机遇。眼看焦炭生意逐年递增，大运河上满载的驳船，京沪线上成排的车皮所载的都是出口创汇的焦炭，那可是真金白银呀！焦化厂似乎迎来了全盛辉煌时期。
焦化厂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脱颖而出，成为全国炼焦行业的排头兵，炼焦工人兴奋不已。喜悦之余，另一种焦虑却涌上心头。虽说产量成倍增加会给工人兄弟带来可观的收入，但那是用牺牲环境和损害老百姓健康作为代价的。炼焦生产对环境造成的破坏，我是有切身体会的。登上号称火焰山的焦炉，就是一场与火烤、烟熏、灰呛的搏斗，出焦时刻，炽热的焦炭，伴随着刺鼻的一氧化碳，扬起烟尘，染黑了厂区，污染了无锡南市区的半边天，君不见河水渐渐浑浊黑臭，鱼虾已经绝迹，城南路旁的行道树叶落、枯萎……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当人们从几十年历史的催眠中清醒过来，已经付出了沉重代价。终于有一天，市政府痛下决心，调整产业结构，关停焦化厂，炼焦车间异地搬迁，炼焦工人重新安排就业，下决心解决环境污染的历史欠账。对于这一切，我开始感情上难以接受，但经过冷静思考，逐步理解政府壮士断腕、下马炼焦的苦心。
焦化厂的变迁，是一个值得深思的课题，那些西方大国，为什么关停自家的炼焦厂，禁止在其国内炼焦，却处心积虑鼓动中国大规模发展炼焦产业？他们用出口创汇来蛊惑人心，实际上坑害中国！正如我们现在强调的，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中国的发展，绝不能以牺牲环境为代价。
如今，焦化厂所在的南市区一带，经过多年整治，蓝天白云映衬下的古运河，滔滔清流奔腾不息，绿树红花满目生辉，与老街古桥一起，已经成为无锡城的一道靓丽风景。
焦炉熄火了，焦化厂关停了。给我留下的，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回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