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杭建春 文 |
我与锯地藤有过一次对话。
锯地藤,这是马山这里的叫法,别的地方也有叫拉拉藤、锯锯藤的,还有叫猪殃殃的。记得我小时候,在山上、田野里到处都能见到它的身影。有一次,我脚崴了,肿得厉害。大人就到山地里去割了一把锯地藤回家,洗净后放在石臼里捣烂,取出敷在我损伤的脚踝上。三天后居然症状全消,我行动自如。从此我就知道了身上长着倒刺的锯地藤用来消瘀化肿是很有效果的,但时间久了也把它淡忘了。
谁知去年夏季的一个黄昏,我与它不期而遇。我于晚饭后一改往日到田间散步的习惯,绕道后山转悠。突然有一株野草挡住了我的去路,还借助风力在我脚上噼啪抽打着。我略感刺痛,本能地低头蹲下试图用手去拔除野草,可野草似乎早有防备,未等我拽紧就将我的手刺得直哆嗦。我赶紧甩手站了起来,嘴里不停地自语:哪里来的野种敢如此猖狂,在此挡路?
野草:你这人好缺乏教养哦。明明是你自己不长眼撞上了我,还要踢我,拔我,反过来再倒打一耙!
我:你不在路边呆着,跑到路中间来干啥,使美人计吸睛啊?看看你那副德性,有那么高的颜值吗?
野草:你以为你谁呀?值得我为你屈尊舞姿?你最好识相点,不要惹本姑娘生气。你们有一位先贤大哲说过“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你脚上的血痕权当是一点小小的纪念吧。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没良心的东西。
我被它后一句话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怔怔地看着它随晚风摇曳的姿势,恍惚迷离,觉得似曾相识却又喊不出它的名,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懊恼。我索性借着夜幕降临前一丝微弱的天光端详起它来:一袭淡绿聚伞花序裙装,裙摆偃卧及地,整个身子攀附在篱笆桩上,主茎分棱上倒刺密布。看见倒刺,我大呼:锯地藤。
锯地藤一激灵,说:你干嘛这样大呼小叫?有理不在声高。你是在为自己壮胆吧?
我:不是的,是我想起了你,我这是兴奋。
我有点语无伦次。
锯地藤:想起我啥了?不会是又想把我连根拔起带回去千刀万剁再捣烂后去吻你的臭脚丫吧?告诉你,那是我年少不更事,如今我快要凋零,但根深蒂固,要想取我,怕是不易。再说,即使把我取回,那也是白搭,我的药力早已大退。你还是死心吧!
我:不是,不是。是的,是的。看来你还记得我。那次幸亏你舍身救治,让我免遭皮肉之痛。那会你鲜嫩欲滴,绿莹剔透,我伤情痊愈后就回单位了,以为从此再也见不到你了。一晃已经三十多年了。
锯地藤:哈哈哈,你们就会自以为是,自作聪明,我才不信你的鬼话呢。斩草除根是你们发明的吧?点火焚烧也是你们的主意吧?结果呢?你们再挖空心思弄个写手来讨好我们。像那个白老头写的什么“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之类的,虽然有点浮夸,但心里听着还是有些受用。
我:连根拔起,那是为了优化物种。点火焚烧那是为了积肥。
锯地藤:优化你个毬,我心里亮堂着呢。在茎干柔软的植物界,我们虽然是野生的,在你们眼里是野种,但我们没有像你们那样矫情。我们尽管不招人待见,尽管我们随季节不同还要强作欢颜想方设法变换色彩讨你们喜欢,但你们从不拿正眼看我们。我们医治了你们无数疾病,为你们解除了多少苦痛!而你们以“美化环境”的名义,对我们大动干戈,不惜动用机械的、生化的武器对我们满门抄斩,一副想把我们赶尽杀绝之狂态。我们究竟何罪之有?你们这是恩将仇报啊。我只想告诉你,我们离开了你们,照样可以自给自足,自我生存。而你们离开了我们却未必能长治久安。
我欲辩不能。锯地藤看我耷拉着脑袋,偃旗息鼓了。可它根本没有停舌之意,继续侃侃而谈:
我在你们人类的铁蹄下饱受蹂躏,在你们的钢刀下血溅大地,在你们的烈火中强忍煎熬。我即使躲过了你们蓄意制造的一次次屠杀,还要与自然界严酷的寒暑抗争,靠我们野草家族不畏艰难之精神,以摧枯拉朽之势荡平一切阻挡我们前进的绊脚石,最终在你们为我们定义的“冬眠”后杀出重围,破土而出。换成你们,你们会动用全人类的智慧、用最美的语言去讴歌这一生命历程。而我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需要赞歌,只需要我和你换位思考。
我:我们都是大自然的臣民,你属于自然界的植物,我属于自然界的人类(高等动物),似乎没有可比性吧。
我自己都对这样的说法感到苍白、空洞,可我实在找不出好词来应答。
锯地藤:看你是个老实巴交的主,我就掏心窝跟你再多说两句吧。我锯地藤虽是草科,但不是草寇。我知道登不了你们的大雅之堂。因为我没有你们捧之为明星般的妖艳,所以我上不了你们吸金的展台。因为我不会花言巧语溜须拍马,所以我上不了你们开会的主席台,哪怕是最基层的社区会议主席台。因为我太过渺小,所以我成就不了你们的大事业,但也决不会拖你们的后腿!
我:锯地藤,老生以前多有冒犯,还请海涵!今日相见,受益匪浅。
锯地藤:你才几岁,竟在我面前自诩老生?看你过了庚子也还不满甲子。你再仔细瞧瞧我,轮回几十个甲子喽。
我顿感无地自容,连连点头作揖:晚辈造次!说完拔腿返身就消失在浓重的夜幕中。
今年疫情波及全球。我蜗居在家。想起这段往事,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