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钱红莉 文 |
一
偶闻省博物院与北京鲁迅博物馆联合举办一个展览,名为——“鲁迅的艺术世界”。
翌日,便去了。
布置成左右展厅。左边陈列碑拓、尺牍,也有《原板初印芥子园画谱》《秦泰山刻石》《石涛山水精品》等书籍;右边横贯书画、杂志。展品少极,不及他生前收藏的万分之一吧。
其中,三封书简,分别给郑振铎、胡适、许广平。给许广平的原件,写在当时北平琉璃厂常见的印花笺上,匆匆浏览几行,大约是厦门时期的通信了。与这封情书摆在一起的,是一篇序,为萧红长篇小说《生死场》所作的序言,蝇头小楷,笔力幽秀,末尾几段,有几处涂改痕迹,甚或整一句,仔仔细细框掉,再添许多密密麻麻的斜杠子。这篇序言,整整三页,真挚,殷切,温厚,慈悲,是一名声誉日隆的长者对于文坛新人的提携。那短暂的一两年里,鲁迅在日记里时有记录,带海婴携广平访萧军夫妇,不见。有时,碰见新电影上档,也会主动邀请这两位年轻人。请他们去饭店吃饭,余外,还要被借30元,甚至萧军临走还大咧咧地提要求:可不可以再给几块零钱搭车。年轻人可真是不见外了,借了大钱,再借硬币。他将口袋里所有零钱摸出,递过去。
一直以为,早已理解着了他的深刻、悲悯。实则,不然。
直至看见被他收藏着的德国版画家珂勒惠支的几幅版画。到底知悉,这位有着杜甫一样人格与心性的人,一直沉浸于“哀苍生”的境地里而浑然不觉。
历史的长河里,杜甫是一个分水岭,倒映着一代代知识分子的精神面目。
到了近代,鲁迅终于接替了杜甫,竖起一面镜子,映照出所有知识分子的人格与心性。
他在日记里,有一段时期,频繁提及珂勒惠支这个名字。
百年过去,终于得见这位德国女版画家的一批版画,为之深深震撼。
一幅为《饿》,另一幅为《贫苦》。一群无辜的孩子睁着大眼睛,高高举起空碗,他们在向谁哀告呢?伫立画前,久久不能移步。另一幅画,色调更加幽暗,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婴孩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了,他母亲双手抱头,孤苦地守在床边。同样表现饥饿与贫穷,一明一暗,叫人想起杜甫的“三吏三别”。
底层人的疾苦哀告一刻也未曾走远,历唐宋元明清,又一次回到了民国。
对于底层人宿命的摹写,没有比这两幅版画更触目惊心的。
终于理解鲁迅何以如此推崇珂勒惠支。他自费编辑出版了珂勒惠支版画选集,连广告词皆自拟:“书印无多,欲购从速!”
这张宣传告示上,拓印的正是珂勒惠支的那幅《饿》。
二
一个人的人格魅力,总是一点点兑现出来,冰泉一样,慢慢汇成海洋;也是星光,渐成星云,辉映整个夜空。彼时,胡适在做什么?他怀着良好愿望要进行社会改良。梁实秋在做什么?他在北平做寓公正写着雅舍小品。林语堂在做什么?他正为出国积极做着准备……唯有鲁迅,带着一腔壮怀激烈,誓言要将铁屋子砸破。但,他深知,彻底掀翻这几千年封建主义下的铁屋子,何尝易事?
因为洞悉,所以悲观。
他是最彻底的,却又是最绝望的。
我每次读《野草》,总要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意绪困扰——这一篇篇短章背后的鲁迅,何等苦闷?不止于自剖,到最后,总是无路可走。
可是,他一直坚持下来了,倾心于启蒙,寄希望于青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三闲集》里有一段,仿佛刚写下的,他还活着:“我一向是相信进化论的,总以为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人,对于青年,我敬重之不暇,往往给我十刀,我只还他一箭。然而后来我明白我倒是错了……”
这文字尚有余温。一点点将他读通的我们,会陷入到更大的痛苦中。百年过去,人的劣根性依然如故。痛苦的我们,同时,又一次理解着了鲁迅的痛苦。
然而,曾有过“鲁迅”这一伟大先驱,便也足够。难怪林贤治先生接受采访时有言,鲁迅正是他的一个精神支撑。
三
展厅一角,备有若干明信片、签字笔、图钉,以及一块小黑板。
小黑板上贴满明信片,那些歪歪扭扭粗细不均的笔迹,想必出自孩子们之手。
有的在上面写:园子里有一棵枣树。
有的写: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有的写:鲁迅爷爷,你抽烟太凶了。
我也抽一张出来,写: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
家人问,什么意思呢?
这是他作于秋夜一首七律中的一句,可能是失眠了,五更时,听见几声鸡鸣。鸡叫声衬得秋夜更加阒寂,就爬起来披上衣服,站在窗边看天上星星,所谓“起看星斗正阑干”。总之表达着一种精神上的孤独。
他这种落寞的情绪,并非小我得不到成全的苦闷,而是没有同行者的孤独,不被理解的孤独,每日与魑魅魍魉打笔战的孤独。
唯一的知己瞿秋白已死。被通缉的瞿秋白躲在他家好一段时间,临分别,写一首遍布悲意的诗赠他:
雪意凄其心惘然,江南旧梦已如烟。
天寒沽酒长安市,犹折梅花伴醉眠。
岂知,一别,即永别。当得知噩耗,他在日记里,只寥寥几个字。读之,悲痛难抑。
四
在展厅,我们借助这些零星藏品,一点点给孩子讲解不同时期的鲁迅,企望小人儿可以走进一名人格伟大者的精神世界,哪怕轻轻为他掀开一小道缝隙,让星月之光透过来。他依然懵懵懂懂,到了初中,还有好几篇文章等着他,老师会带领他们逐句逐段分析解构总结阐述……
孩子可以进入鲁迅的世界么?甚至成人,怕也是不能走近些。
唯有中年以后,才会一点点懂得他的好,他的唯一,他的不可多得。
鲁迅的字,幽秀简淡,不乏孤清,令人起爱惜之心,当得起“直追魏晋”的赞誉。一张张小楷、行书看过去,似乎尚有余温。
这么好的字,正是他孤身一人供职于北平教育部时期,一个个长夜,刻苦抄碑得来的。
写字的人,仿佛不曾走远,一直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