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启来 文 |
我出生在无锡南门外的南长医院,家就在正对着牛弄的金钩桥38号。外婆家还要再往南,在老动力厂西南侧的肖巷上。
小阿姨说,她记忆中的无锡南门外:一条运河,河滩上蹲满了汰洗的人群,摇橹的船穿过高耸的石桥。桥上与桥下、船上与河岸,你呼我应,互相逗趣,仿佛老熟人一样,讲着不咸不淡的闲话。一条老街,石头铺成的路面,高低不平,架晒的衣服与伸展着的梧桐在参差的老屋前飘荡摇曳。阁楼上和街面上,行人和店家,互致问候,问着市价行情,说着生计艰辛。一片田野,村巷农舍散落,稻田与桑林相间,炊烟与流水作伴,河这边跟河那边笑语相接,鸡犬相闻。在洗衣棒槌的击打声中,传递着家长里短、农事社情。
我打开存储的记忆,努力回想着童年的情景。觉得小阿姨说的实在是好,栩栩如生的江南美景顿时出现在了面前。我记忆中的年代,比小阿姨的晚了十来年。因此,我想再加上一条:一堆工厂,烟囱高耸,机器轰鸣,车进车出。上下班时,人声鼎沸,你推我挤。徒弟师傅问早安道再见,工友同伴按着车铃互相避让,自行车的洪流汇向狭窄的街道,马路被挤得水泄不通。这也应该是当年南外门的精彩画面。清名桥再往南,当年真的是工厂林立。只是小阿姨离家时,这一幕还没有出现。
小阿姨已经八十多岁了,现住在河南洛阳。因为骨质疏松,她大多数时间只能躺在床上,由保姆照顾起居。前不久,我再次去洛阳看她。她异常激动,迫不及待与我诉说着无锡的掌故。六七年前,我去看她时,姨父还在,小阿姨还能下厨给我准备饭菜。如今的她,显得那样的无助、无奈。我的到来,勾起了她的思绪,无锡南外门的老家,似乎既触手可及,又遥远虚无。
小阿姨十六岁时被他的二哥带去洛阳。外公是个泥水匠,靠长年在外接活养家糊口。外婆种地养蚕带孩子。生养了八个孩子,无论如何努力,都是没办法养活的。大的几个男孩都早早地走出家门,到外乡谋生。有的去了重庆,有的去了上海,有的去了洛阳。站住了脚,就开始把妺妹接出去。小阿姨是最小的女儿,外公外婆自然是宝贝的,可架不住生活的压力。再说家里还有老六的我妈和老八的小舅舅,想着有亲哥哥照顾,也就只好放手了。外婆曾多次哭着说,离得太远了,又那么小,真真作孽啊。
小阿姨到洛阳没几年就嫁了人。可她心心念念想着自己的父亲母亲,想着无锡南门外那个养育她的家。当她自己有了孩子后,把一双儿女都送回了无锡,交给她的父母亲抚养。表哥表姐,我哥哥和我,四个人,成了外婆身边的小宝贝,度过了无比快乐的童年。成年后我们四个人每次相聚,说得最多的就是外婆,就是肖巷上那个外婆的家!
小阿姨很孝顺,尽可能在经济上资助父母的生活。印象中,外婆最开心的事就是女儿给她的汇款。算算时间快到了却还没收到,她就让我跟她一起请筷仙,问问筷仙汇款阿要到了。小阿姨也总是尽可能多地回无锡。洛阳到无锡现在看着好像不是很远,但在改革开放前,这个距离还是有点远。有一份工作要做,有一个家庭要照顾,经济上又不宽裕。这一切,足以让母女相见变得十分困难。
六岁前记忆中挥之不去的印象之一,就是外婆带着表姐和我乘火车去洛阳。黑夜里火车靠站,透过车窗,依稀可见另一列火车车窗里晃动着人脸。哐当哐当的声音,伴随了我一生。
小阿姨三十多岁时,她的母亲,我的外婆,突发脑溢血,永远地离开了人世。小阿姨伤心欲绝,携全家回锡奔丧。事发突然,子女们都没能见上老人家最后一面。我家当时正下放苏北农村,家里经济困难,没钱全家买票回无锡。母亲带着我哥哥回来奔丧。我怎么哭闹都没成行。没能与外婆告别,成了我生命中永远的痛。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家结束下放生活回到无锡后,我们家与小阿姨家的联系重新密切起来。表哥也在南京上大学、读研究生。那几年,小阿姨几乎年年都回无锡。她的大姐、三姐、小弟家都在无锡,回无锡落脚点很多。她心满意足,十分高兴。当时,南门外变化不是很大,肖巷上的老屋还在。巷上的乡邻也都认得朱家的漂亮姑娘。有两次我也跟着母亲和小舅舅一起,陪小阿姨回乡。姐弟三人在巷上走来走去,一会儿说着某处当年是怎么回事,一会儿说着某人当年又是如何如何。还不停地跟熟人打招呼,拉家常。情动处,小阿姨会哭得稀里哗啦,不住地喊爹爹姆妈!
小阿姨对家乡的那种刻骨铭心的思念,就是乡愁。随着年纪增长,我已完全能够体会。岁月是乡愁的倍增器。都说人应该喜新厌旧、及时断舍离才是。然而,灵魂等待抚慰,精神需要归宿。人生最初的纯真体验,便成了温暖的茧房、接引的渡船。睹物思人,游子思乡,不是痴癫执迷、缘木求鱼,而是性之所致、情之所寄。
现代化带来了便捷与繁华,却让我们永远失去了安放心灵的梦里老家。世上再也没有小阿姨心心念念的那河那街那巷,再也没有我魂牵梦绕的外婆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