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汉 文 |
87岁的大堂姐夫,烈日底下排队做核酸等候久了,诱发心梗,竟是去世了。
按无锡人风俗,去世那天算一朝,依次类推,须在五天之内的单日上午去凭吊。三朝那天一大早,我与胞姐去教工家舍大堂姐家吊唁。刚走进小区,就遇到迎面走来迎接我们的一中年妇女,我一时想不起是谁。姐热情地招呼她:小蕻呀!
小蕻连忙称呼我与姐:舅舅!阿姨!
我这才反应过来,这位大暑天穿着灰不溜秋长袖外套、一脸憔悴的中年妇女竟是大堂姐的女儿小蕻。说实话,她在我记忆中还是个孩子呀!眼前景象让人难接受。我说:你小时候没人照料,还曾寄养在我们家里一段时间呢。你还记得吗?
小蕻勉强一笑:我怎么不记得了?
那时候小蕻才是一二岁的小女孩,胖乎乎的,手背上有小肉涡,萌翻了。大堂姐、大堂姐夫育有二儿一女,小蕻是他们唯一的女儿,是大堂姐夫的掌上明珠。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小情人嘛!
到了灵堂,按无锡风俗将白份扔于灵台前的地上,三躹躬。然后在欲哭无泪的大堂姐身旁坐下,接过大外甥端来一次性纸杯里盛着的一点替代糖水的可乐,用嘴唇稍舔了舔,意思意思。问些大堂姐夫发病及临终前的话,又说些宽慰的话,什么节哀顺变,天热须保重身体之类。
这位大姐夫给我的最深印象,一是他健谈。也许是他当教师的职业习惯使然,什么领域的话题一经他扯起,总是能不紧不慢地娓娓道来说上半天,嗓音还脆脆的。二是好厨艺。他的形象似乎永远是戴着一副干活用的袖套,束着围裙在灶台上忙碌。过年请我们吃饭,他下厨,一一端上他精心烹饪的作品,连同附带每道菜肴的说法和做法。记忆最深的是一道名为桂花肉的。他缓缓说道,之所以叫桂花肉,是取其色。看哦,黄灿灿的裹在肉丝外的蛋液,像桂花伐?接着他又介绍烹调方法:将脊里肉丝在砧板上摊开,用刀背一一剁过,让肉质松弛,然后将肉丝投入打匀的鸡蛋液里拌和,这样肉丝和蛋就紧密地合为一体了,趁油热,入锅翻炒,火候、时间一定要掌握好,果断出锅,装盆、上桌。来来,尝尝,吃呀吃,这色香味哪能讲的?嫩伐?味道好伐?一只鼎了!然而,这话痨一样的大姐夫晚年却似变了个人,沉默寡言,怏怏不乐,深居简出。
灵堂内哀乐循环播放着,满满一屋的人平时难得见面,相见了话特多。小蕻的哥、弟、嫂和弟媳都夹杂在人堆里应接着来宾,唯独不见小蕻,她肯定是躲到内屋去了。抬头突然瞧见灵台两侧的挽联是以她的名义写的,落款是她的姓名前冠以孝女两字。
又有些亲戚陆续进门来。我说着前客让后客的托辞,起身与胞姐一起告辞出来。一路上,姐从这么热的天怎么还穿着厚实的长袖外套说起,与我说起小蕻。说小蕻生活不顺畅,常常是左支右绌的。
这么一说,我也想起,她曾是在一家食品店当售货员的。有次过节单位发福利,我去这家店领食品,把券交给柜台内的女售货员。女售货员却叫我一声舅舅。我这才发现原来是小蕻。我说,券上的东西归你了,你拿回家去吃吃吧。她也没推辞,只说了声:谢谢舅舅!后来单位不景气,她下岗后还开过美容店,曾邀我姐去做美容。我老姐是从不做美容的,但曾打算过待空闲时要买些生活用品去看望她的,不料事多就忘了。
贫贱夫妻百事哀。后来小蕻离婚,独自带着女儿过。在大学教书的大姐夫是一个传统保守的知识分子,尊奉着“妇人贞洁,从一而终”的儒教思想。自小蕻离婚后,一向视她为掌上明珠的大姐夫就改变对她的态度,疏远、冷淡她。似乎女儿的婚变对他的打击是毁灭性的,从此他舌头如被割了一样,话语就突然少了。而小蕻像天下所有的女儿一样,很在乎、渴望父亲的宠爱。这是有一次小蕻伤心而爱怨交加地告诉我姐的。
回到家里,一直搁不下这事,心里隐隐的似有重物压着。我给姐发微信说:这事我怎么直到现在才听说,当时怎么不告诉我?如果她亲舅舅不去劝说她爸,我这个堂舅舅也会去当面开导他这位二十一世纪最后的老夫子的。
姐回复说:大姐夫是特爱面子的人,他不愿让人知道这事,也不愿别人在他面前提起这事的。
晚年默默无言的大姐夫,就这样带着人生的遗怨离开了人世。或许在弥留人间的最后时刻,在他漂浮的意识里,早已与心爱的女儿和解了,“让从一而终见鬼去吧!女儿你随愿!”只是那时他轻得如一缕烟,已无力将这份沉甸甸的意思从胸间托举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