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9版:二泉月·书苑

美食自有灵魂

钱红丽《小食谭记》读后

  | 曾园 文 |

  美食是含蓄的中国人最热烈的情感表达——这与很多离乡背井来到大城市生活的人对故乡的思念有关。

  在中国台湾,“怀乡”之情更为炽烈。刘震慰《故乡之食》一书介绍中国各地美食。受访的乡亲们谈及故乡美食“老泪纵横,泣不成声”。美食文学在变,亲情未变。

  食客未必真懂吃,美食则自有灵魂。钱红丽这本《小食谭记》恰好接上了《故乡之食》中的《食在安徽》那一章:臭鳜鱼、腌笃鲜(没错,这是一道徽菜)、雪花藕、马兰头、苜蓿草……这些百年来一直被连绵提及的食材,让人落泪也让人信服。

  我多次去过安徽,1995年参加《诗歌报》黄山诗会,只记得石鸡好吃。2018年长假与好友满富兄驱车在安徽慢慢走了好几个县。土鸡土猪土鱼土菜,无一例外都很好吃。烹饪得当,滋味绵长。我想我算是了解安徽了,直到我读到钱红丽的这段文字,才明白我看到的图像是黑白的,颗粒度也嫌太大:

  “沿途,一座座村庄,家家农户小院里,无一例外均在晾晒焯过水的豇豆。这里人的心思何等细腻,绣花一样……仿佛认真织着的一匹匹锦缎……这些被晒干的豇豆,多是用来制作一品锅了。”

  《浪漫地理学》提到浪漫主义的第一个特点是“对能量的敬仰”,自以为热爱“深度游”的我,对这片土地“能量”的感受只能说是微乎其微。更进一步说,我们(加上那些美食家也行)对自己故乡的了解又有多少呢?

  钱红丽真懂江南:

  “春来,菜园里蔬菜们疯了一样起薹,我们根本吃不过来。”

  “入了秋,虽说无一样水果打牙祭,但小河慷慨,野生鸡头果、菱角管够。”

  《小食谭记》写的就是所谓的“俚食”,范围不限于安徽,可以说遍布江南。汪曾祺先生吃过写过,钱红丽会再吃再写,有赞有弹,来回商量。她爱吃石榴,也爱女生吃石榴的情景。“吃石榴,要把一颗心定下,坐着慢慢剥来吃——汪曾祺在西南联大那会儿,肯定也恋爱,大约尚未处到与姑娘一起吃石榴的份上,便分手了。不然,他肯定要好好写写怎么吃石榴。”这真遗憾。

  说味道,她更用心:“油渣的至香——那种遥远的香,似被一种强壮的体格支撑着,让人难言,简直令我的嗅觉起义,风驰电掣,一往无前,不可一世。”油渣就是为她发明出来的吗?

  贫寒的过往为她的写作更添一个层次。以前,母亲的教导是这样的:“人最不能贪图吃穿,要看就看肚子里有没有货。”这种教导至今“无法脱敏”:“她确乎给我的人生下了蛊,真是无能为力去挣脱。若真买了一斤藕带爆炒着吃下去了,那种精神上的罪恶感,比不吃时的馋劲,还要折磨我些。于是,为了获得灵魂的安宁,我每年都忍着不买。”

  林文月最喜欢“人间美味之首”的潮州鱼翅“那种浓郁而细致的口感”,主中馈(即大陆所谓“围着锅台转”)之后,舍得花时间烹制去报答师恩。钱红丽做菜的用心,是为了孩子肯多吃一碗饭——这同样是报答上天给予的神秘礼物。神奇的是,在报答馈赠的时候,她又一次得到了土地的馈赠——食材的滋味与抚慰:

  “说当年的自己穷困潦倒,实不为过,是鸽子汤搭救了我。”“食物的特殊香气,何以将一个原本郁郁寡欢的人深深撼动,随时要起飞升天?”“每当辣得哇哇叫,迅速喝一口冰赤豆酒酿,是月到中天华枝春满。”悲痛的记忆与治愈的超脱,成全了人的一饮一啄。

  对于江南,外人总是显得太外行。如果要写,无非是查资料再次去谈谈鲥鱼刀鱼与河豚。书中她是这样收拾“长江三鲜”的:

  “琼花也谢了,刀鱼的刺变硬,不再可口。或可去一趟苏杭,喝一碗莼菜羹,顺便点一盘红烧河豚?实则,河豚并非对我的味蕾,也就吃个仪式感吧。至于鲥鱼,刺太多了,一个急性子,是不合宜吃鲥鱼的。”

  品鉴方式淡然又准确,往往好像也不太客气。一个人若买菜不对,可能会得到她的差评。但若有一点可取之处,她会不吝赞叹:“一个人平素不论何其俚俗,如若拎上半斤马兰头,三两株笋,踯躅于春日的窄道巷陌,这人顿时拥有了弈棋清客的气度。”一盘香气扑鼻的“俚食”,她会反复打量:“香椿的浓紫,杂糅柴鸡蛋的金黄,颇有繁丽之妍。”

  书写得很好,可举出更多例子。比如《故乡的年》写杀猪,只有真懂乡村生活的人,才能写出杀戮的日常性,从腥膻刺眼的内脏迤逦写到喷香鲜美的菜肴。曾经我最佩服的是张爱玲的写法:“最可憎可怕的是后来,完全去了毛的猪脸,整个地露出来,竟是笑嘻嘻的,小眼睛眯成一线,极度愉快似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觉得看一次杀猪就写还远远不够,还是像钱红丽那样写杀猪才显得自然又有韵味。怎么写的?请看书吧。

  《小食谭记》,钱红丽 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24年4月出版,定价:6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