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2版:二泉月·市井

半根香蕉

  | 吴丽娟 文 |

  香蕉大抵是我最为钟情的水果之一。它裹着月牙形的睡袍,周身泛着被时间泡过的釉质柔光。当雨水在蕉叶上跳舞时,不经意间就把岁月的青涩酿成了甜糯的果实。那一抹黄,并非单调的色彩,虽容易凋溃,却自带明艳与暖意。

  而香蕉成为我生命之中不可替代的存在,还得从我大一的那个秋天说起。2004年10月6日,父亲与我,带着母亲塞进行李的食物和水果,踏上了去往南京的求学之路。我们先从庆元乘坐大巴车到丽水,夜幕降临后才登上丽水到南京的绿皮火车。

  绿皮火车的硬座车厢里,烟草味、汗味,还有许多难以名状的味道交织在一起,那是属于旅途的独特气味。那个夜晚,我和父亲聊着天,把母亲给我们准备的水果和食物大部分都吃完了。当困意袭来时,我便枕着自己的胳膊,怀揣着对未来的憧憬趴在狭小的桌子上入睡了。父亲就坐在我的对面,我仿佛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黑暗中一直和蔼地守护着我,让我摇晃的旅途有安心的依靠。

  次日上午10点多,我们终于抵达南京西站。父母的朋友秀丽阿姨(那时,我并不知道她只比我大六岁,依着辈分一直以阿姨称呼她)来车站接我们,并把我们安顿在他们西站旁香菇批发店边上临时租住的房子里。秀丽阿姨一家人的热情和时不时从仓库飘来的干香菇味儿,让我和父亲觉得很是温暖亲切。那所简陋的老房子,成了我们在异乡的第一个落脚点,也成了我和南京这个城市最初的链接。

  10月8日,是我们学校大一新生正式报到的日子。我们那一届的新生,原本是要入住方山校区的,但因为方山是新校区,还没有完工,我们推迟到了10月份开学且要到部队里军训40天,报到的地点也改为莫愁校区。我和父亲乘坐公交车抵达热闹非凡的莫愁校区。新生报到的场景,像一场盛大的青春集会,我在人群中穿梭,像一只探寻新世界的兴奋小鹿,办理报到手续、领取军训物资等等,每一个环节都带着新奇与紧张。

  当报到程序尘埃落定,午餐时间也到了。我走在校园的走廊上去找寻等待我的父亲。远远的,我看到他坐在走廊尽头的角落里。再走近一点,我看到他手中握着一根只剩下一半的香蕉,那香蕉皮已经开始泛黑,果肉也变得暗沉。这香蕉,原本是母亲的爱意,却因我们的疏忽,被压在行李底下,一路颠簸,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父亲看到我,憨憨地笑着说:“扔了怪可惜的。”他的脸,像一张被风雨侵蚀的旧地图,每一道皱纹都刻着生活的艰辛。他的手粗粝而干瘪,带着常年劳作的印记,那一刻正不自然地紧紧握着那半根变质的香蕉。

  我的眼泪,不由得夺眶而出。在这陌生的城市,在这热闹的校园,父亲却默默地躲在角落里吃着这样的香蕉。他总是这样,把最好的都留给我和家人,自己却甘愿吞咽生活的苦涩。

  那一刻,我想起小时候,父亲背着腿受伤的我走在村间小道的场景,他的背,宽厚而温暖;我想起他身姿挺拔,骑着二八大杠带着我穿梭在省道去亲戚家拜年的样子;我想起他在夜里默默为我做出一块小黑板并教我识字,无所不能的样子……那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中闪现,与眼前这个局促而羞涩的父亲重叠在一起。

  曾经,我有好多年都不太敢正视这个场景,以至于记忆也逐渐变得模糊。我已经忘记那之后,我有没有拉着他的手冲向食堂,给他点一些热乎乎的饭菜。我的记忆直接从看见父亲在角落里吃香蕉的一幕,跳到了我们大一新生集体坐上学校租借的公交车即将前往南京防化团军训时的场景。我坐在车子里,隔着玻璃窗和父亲挥手告别,我的眼角一直有一些湿润。心疼、酸涩、不舍、感动……好多好多种情感在我的心底翻涌着。

  二十多年过去了,那根变质的香蕉,一直深深烙刻在我的记忆里。于我而言,香蕉已经不只是一种水果,它是父亲深沉而无私的爱的见证;香蕉二字,有着沉甸甸的感觉,因为它饱含着一种独属于我的父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