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德怡 文 |
窗外灯火辉煌,却照不进心底那片最深的角落。我的思绪,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挣脱了城市的喧嚣,又一次从无锡飘回到大别山深处,黄冈市罗田县李家楼村的一个小山村,那里,有我再也回不去的家,和永远刻在心底的母亲。
母亲不识字,但她那双因长年劳作而布满厚茧的手,却对书本有着近乎虔诚的敬重。儿时冬夜,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作响,母亲总会小心翼翼地将几个红薯埋进灶膛滚热的灰烬里,那是贫寒岁月里最甜美的期待。她坐在矮凳上,一边留意着火候,一边用她那粗糙的指尖,轻轻地、几乎带着点敬畏地抚过我摊在膝头的课本。她常对我说:“儿啊,你要好好念书,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
记忆中最惊心动魄的一幕,是那年夏天的一场暴雨。山洪像发怒的野兽,冲垮了我放学必经的小桥和山路。浑浊湍急的河水裹挟着泥沙碎石,咆哮着奔涌。面对齐腰深的激流,母亲没有丝毫犹豫。她蹲下身,让我趴在她瘦削却异常坚实的背上,然后咬紧牙关,一步一步,艰难地在水中挪动。水流的冲击力几乎将她掀倒,碎石硌着她的脚。我伏在她背上,清晰地感受到她每一步的颤抖和沉重呼吸,雨水和汗水纠缠在一起,在她脸上肆意流淌。那一刻,母亲的背,是我颠簸在洪流中唯一安稳的依靠。
后来,我到县城罗田一中求学。家中的清贫并未改变,白米饭就着咸菜萝卜干,成了中学时光最单调也最深刻的记忆。高考前那段日子,压力像一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五月的模拟考试,我意外失利,就在我沮丧懊恼时,母亲竟徒步走了三十多里崎岖的山路,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宿舍门口。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竹篮,里面装着十几个生鸡蛋,脸上是长途跋涉后的疲惫,眼里却盛满了急切和心疼。“儿啊,妈没本事,家里也实在拿不出钱给你买肉买补品。”她声音带着无奈和歉意,“听村里老人说,用滚开的水,滴上两滴猪油,冲碗鸡蛋花喝,最是补脑子……你快试试。” 那小小的、温热的鸡蛋,承载着母亲山一样沉重的爱和无法言说的愧疚。
为了报答母亲,我拼尽全力,发奋读书,终于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成为我们村第一位走出大山的孩子。当年的我,激动得像一只终于要飞出大山的鸟。离家那天,弟弟也背起行囊,踏上了南下去广东打工的漫长旅程。母亲送我们兄弟俩到村口,搭乘那辆破旧的“三马”(三轮农用车)。初秋的山风已有凉意,吹乱了她花白的鬓发。她紧紧攥着我的手,又用力拍拍弟弟的肩膀,嘴唇翕动着,强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车子发动前,她匆匆塞给我一个用旧布裹着的小玻璃瓶,里面是金灿灿的干桂花。“拿着,”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在外面……你要是想家了,就泡杯茶,放几粒进去。”
眼前总会浮现这样一个镜头:车子开动了,尘土扬起,母亲单薄的身影在飞扬的尘土中越来越小,最后凝成一个模糊的点,倔强地钉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后来,隔壁的阿婶抹着眼泪告诉我,母亲那天送走我们后,独自一人沿着山路往回走,哭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仿佛不是送走了两个儿子,而是像旧时人家嫁掉了两个女儿,心痛得无以言说。母亲也有激动得像个孩子的时候,那就是得知我们要回去的消息,她一定在家准备这准备那,夜晚会在老屋的床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母亲的手艺,是世间任何珍馐都无法比拟的滋味,早已镌刻在我的灵魂深处。我和弟弟工作以后,每当除夕夜,我们罗田老家的大铁锅里炖着腊肉、腊鱼,半个猪头在浓郁的汤汁里“咕嘟咕嘟”翻滚,刚出锅的“砧板肉”香气四溢,我们总忍不住偷偷抓几块,尤其是猪耳朵,堪称人间至味。炸豆腐金黄酥脆,煎豆腐外焦里嫩,烫蛋丝细滑如绸,鱼丸鲜嫩弹牙,肉糕扎实喷香,藕夹酥脆爽口,每一口美味都饱含着母亲无私谦卑的爱,这就是妈妈赋予家的独特味道,是漂泊天涯的游子心底永恒的乡愁坐标。
母亲老了,病了。家乡的老屋,只有柴火房那扇斑驳的木门,还在固执地抵抗着岁月的侵蚀。母亲亲手栽的桂花树,依然年年如期绽放,一树细碎的金黄,在秋日的阳光下默默吐露着沁人心脾的幽香。只是,树下再也没有了那个翘首期盼的身影。母亲已长眠在不远的山林中,距离老屋不过短短二三十米,仿佛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依旧在默默守护着她操劳了一生、牵挂了一生的家和孩子们。
每次归乡,我们总在黄昏后抵达。山风拂过屋后的竹林与松林,发出沙沙的、如泣如诉的声响。恍惚间,在那风声竹影里,我仿佛又真切地听见了母亲唤我乳名,那声音穿过时空的阻隔,一声声,敲打着我早已不再年轻的心房。
妈妈,您看见了吗?儿子这一路走来,不敢有丝毫懈怠,一直努力地将日子过成您教导的模样,不负众望,我成为了一名能为百姓解除病痛的白衣工作者。每当这山里的月光漫过沉寂的群峰,银霜铺满归家的小路,我总会痴痴地凝望老屋的方向,总觉得灶膛的火光一定还亮着,母亲还在那温暖的灶台前忙碌着,等着我,像小时候一样,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喊一声:“妈,我回来啦。”
山里的月光,静静地照着,那是母亲从未离开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