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化诚 文 |
我是一个回不去农村的农村人。三岁跟着父母离开农村去城里生活。村里人对我的记忆更多的是停留在我的父辈。每次自我介绍,我总得拉上父母的名字;我在村里没有山,没有地,也没有儿时的玩伴,我对村里的记忆,大多围绕着奶奶。
印象里,奶奶总是非常忙碌,不仅因为她是村里有名的厨师,烧着一手好菜,也因为她是个“热心肠”的人。村里的红白喜事、开坛祭祀都有她的身影。不是人们主动请她,而是她主动前去帮忙。在村里这叫“做好事”,帮忙的人称“相帮人”。“好事”一般要连做三天,在开始前东家会列出“相帮人”的名单。村里人缘好的家庭,大家都会自发去帮忙,人缘一般的家庭则需要东家上门邀请“相帮人”。一听到奶奶说她要去“做好事”,我就知道她要早出晚归了。
“做好事”是一件繁琐复杂的事。几天前,就要和东家确认好宴席当天的菜单,并且要考虑参会的人员数量,以及宴席那几日的采购事宜等。为了帮助东家降低成本,同时保证菜品新鲜有排面,奶奶会进行比价,并从不同的地方购买食材。“做好事”的场地通常选择在东家的家里,如果东家自家场地不够用,也会借用隔壁邻居的房子,或者选择村里的文化礼堂、广场等。
红白喜事都有自己的时辰。记得有一次奶奶很早就要出门,那时我太小,不能一个人在家,便跟着奶奶一起去“做好事”。
到达东家家里时,东家连忙招呼我们一同吃早饭。可奶奶只让我坐在门口等待,一个劲地跟东家确认菜单。东家打趣说:“感觉今天是你们家娶媳妇才是,阿姨帮忙我们放心,您做主就好!”一切都确认好后,奶奶便带着我匆匆赶往另一个负责买菜的“相帮人”家中。
这位买菜的“相帮人”,大家称她少菊阿姨,按照辈分,我得管她叫姑姑。办酒席的地点是位于浙南闽北之间的黄田镇东西村,这个村子平时买菜多是去邻近的龙泉市小梅镇。可奶奶嫌当日小梅镇的肉价太贵,便临时要求少菊姑姑去隔壁省的松溪县购买,松溪县距离黄田镇40多公里。少菊姑姑觉得为了节省一点钱,实在没必要跑那么远。可她拗不过奶奶,最终决定让一早去松溪拉木材的吴叔代买,其他的菜仍由少菊姑姑在小梅置办。
早上8点,采购菜的人员陆续到达,奶奶和“相帮人”们都忙碌起来,洗菜、切菜、烧菜、搬椅子、擦桌子……烧菜的“相帮人”也有各自的分工,奶奶擅长烧黄田肉块,其他厨师也各有拿手好菜。“做好事”的后厨像一个井然有序的工厂,每个人都配合得非常默契。
当天有一道主菜叫笋干炖猪脚。随着客人陆续到齐,后厨发现人数超出了预期,导致炖猪脚的笋干不够用。此时大家都犯了难,因为距离宴席开始的时间并不多了。奶奶得知后,二话不说,骑上三轮车便往家里赶,没一会儿,她已经从家里运来了一大袋笋干。
黄田乡下“做好事”吃的是流水席,犹如潮水一般退去一席,又来一席。奶奶的人生亦如“流水席”。临近晚年,奶奶迎接过许多新生命,撮合过许多新情侣,也送走许多老友、告别许多亲人。
享受过生命中的灿烂,也要忍受着它的折磨。奶奶是在2023年5月查出肠癌的,一年时间里,她每两周就需要去杭州做一次化疗。奶奶生病后,村里的人都陆陆续续来看望她。她诉说着一段又一段的往事,回想起这一生一起“做好事”的“战友”。
奶奶离开前的那天中午,我匆匆忙忙从大窑赶回黄田。知道奶奶将要离开我们,家人们准备好了她的行囊,我和叔叔将晒好的床和被褥铺好。12点20分,父亲的车停在了老房子门口,那一刻,我感觉世界都安静了,没有风,没有虫鸣,没有鸟叫,下车的人都慌慌张张的。叔叔打开车门,奶奶已经软得没有了力气。姑姑赶忙找来酒和茶,喂奶奶喝下,奶奶半闭着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我将她的手摆正,感受到温度的流失,她的眼神渐渐迷离,肤色缓缓褪去光泽。
迷离间,屋内挤满了人,许多熟悉的身影在我的身旁来来往往,更多的是一些陌生的面孔。我看着天空,家燕在空中飞了三圈,又飞了回来,像献出去的花朵,又再次绽放在奶奶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