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世民 文 |
六楼窗台被夕阳熔成流动的金箔,整座城市浸泡在琥珀色的光晕里。我望着楼下蜿蜒的车流,每一辆轿车都像被琥珀封存的甲壳虫,在暮色里缓慢蠕动。妻子忽然拽了拽我的衣角,声音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快看,花盆里来了位小客人。”
我有点懵,顺着妻子的手指望向窗台,目光中撞进了一团毛茸茸的灰影。正蜷缩在虎皮兰与四季海棠交界的暗影里,那是一只珠颈斑鸠的幼崽,颈间的珍珠斑纹还没长齐,像谁用蘸了灰墨的毛笔,在宣纸上随意点染的痕迹。我们家的窗台是整栋楼最特别的——没有封闭的阳台,只有向外延伸的不锈钢护栏,上面错落摆着二十几个陶土花盆。妻子侍弄着这些花草,从春到冬都不曾寂寞。春天是吊兰垂下的翡翠瀑布,夏天有多肉植物饱满的莲座,秋日的蓝雪花像打翻的颜料,连寒冬里也有长寿花举着红灯笼。
“怕是学飞时迷路了。”我对着玻璃呵气呢喃,水雾里映出斑鸠绒羽剧烈起伏的胸脯。这震颤的弧度突然撕裂记忆——十岁雨夜父亲挥舞的竹扫帚炸裂在背脊,断裂的竹枝在潮湿空气里甩出鞭炮般的脆响。我狂奔过泥泞的田埂,扒上一辆突突作响的拖拉机,钢筋森林的陌生气息呛得人发慌。暮色蚕食最后的天光时,我蜷缩在混凝土桥洞的褶皱里,看雨水顺着桥缝织成银帘,在脚边汇成晃动的镜湖。直到老式胶鞋碾碎水面的声响惊动黑暗——撞见个佝偻着脊背的老环卫工,他抖开褪色干爽的雨披分我一半,搪瓷杯里漾开的姜汤在喉间温出归途的暖意。当夜便车载着满身泥水的我驶向村口,父亲举着煤油灯的身影,正在雨幕里摇晃成豆大的光斑。
我们家这方悬空的绿洲,是妻子用十年时光编织的乐园。妻子拿起窗台边的喷壶为窗台绿植添饮,塑料握柄已泛出蜜蜡般的温润黄,沉淀出经年累月的浇灌痕迹。水雾扑簌簌漫过彩叶芋的翡翠阔叶,凝成晶亮露珠,沿着叶脉纹路颤巍巍地滚动,终在叶尖融作浑圆水镜,蓦地坠入陶土盆,溅起微不可闻的轻响。这细微震颤惊得灰羽斑鸠陡然收拢绒爪,扑棱棱掠过垂瀑般的银边吊兰,栖上阳台护栏时,悬垂的玉珠吊兰叶梢仍在空中划出翡翠弧线,那些浑圆的碧玉铃铛兀自摇颤成一片绿雾,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尼龙绳的束缚,向着水泥森林的深渊纵身跃下。
我的心跟着揪起来——六楼的高度,我简直不敢揣测那血肉之躯的结局。妻子慌忙撂下手中的活儿,碎步移向飘着油香的厨房。这小东西不知是饿极了还是失了方向,竟扑棱棱撞入半开的推拉窗,恰好跌落在那个盛着金黄小米的瓷盘边——那是妻子为每日晨昏寻食的鸟儿准备的餐台。暮色里,碎金般的小米衬着它黑曜石般的眸子,俨然宋人花鸟册页的现代摹本。只是背景里空调外机低沉的嗡鸣,混着便利店循环播放的促销广告:“买辣椒、茄子、黄瓜,十元三斤……”这些声音像无形的潮水,日夜冲刷着钢筋水泥的岛屿。
妻子跟我说:“快天黑了,留它住一晚吧,免得它不小心摔落到楼下去了。”
“好嘞。”我赶紧到楼上把闲置的兔笼拿了下来,当作临时鸟舍,妻子把小米包浸在青瓷水盂里,小米在水中慢慢膨胀,变得松软。小东西起初缩在角落发抖,羽毛蓬松起来,显得比实际体型大了许多。它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左顾右盼一会,确定安全了,才怯生生地啄食,它啄一下食,快速后退几步,害怕有陷阱,警惕得很。
入夜后,对面商厦的霓虹灯透过纱窗,在鸟笼上投下流动的光斑。红的光、蓝的光,交替漫过它起伏的绒毛,让我想起女儿小时候养兔子的场景,那些啃食青菜叶的兔宝宝,是否也见过月光从瓦缝漏进来的银线?那时的星空比现在清澈,银河真的像流动的牛奶。
第二天清早,窗台外传来急促的“咕咕”声。两只成年珠颈斑鸠轮流落在不锈钢管上,它们的尾羽在晨光中泛着金属光泽,随着角度的变化而闪烁出不同的色彩。它们时而低头整理腹部羽毛,用喙小心地梳理每一根飞羽;时而歪着脑袋打量笼中幼崽,黑色的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像极当年我离家出走,父母在寻找我的画面。妻子打开笼门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小家伙突然跳到我手背上,我能感觉到它爪子的温度和力度,那温热触感透过纤维渗入皮肤,像是一个小小的、羽毛般的拥抱。当它终于飞向父母时,翅膀掠过我耳边,发出丝绸摩擦般的轻响。
我们趴在窗台目送它们远去。三团灰影掠过玻璃幕墙,那里倒映着正在施工的摩天轮。楼下早餐摊的蒸笼腾起白雾,混着楼上飘来的煎蛋香——这是最平凡的人间烟火。
三天后的清晨,我又听到了熟悉的“咕咕”声。楼下电线杆上站着完整的一家三口,幼鸟的羽毛已经丰盈许多。它们轮流从路边绿化带衔来草籽,小斑鸠急不可耐地啄食父母喙间的食物。这个场景让我眼眶发热,想起离家那晚父亲打着手电筒寻我时,裤管上沾满泥水的场景。
都市邂逅如露水滑落枝叶般短暂。黄昏又至时,斜阳把窗台外的花架浇铸成鎏金鸟笼,而我们的窗台永远虚掩着——为所有途经的春天留一道缝隙。楼下车流依旧缓慢移动,但总有人抬头看见,某扇亮着暖灯的窗口,正在收藏整个城市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