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蔡焕新 文 |
杨梅、樱桃、枇杷,因其上市早,素有水果“三鲜”之称。昔年,我的家乡盐城伍佑镇——本埠的四大集镇之首,每逢立夏后,便陆续有果贩叫卖于街头巷尾。
“三鲜”产于江南,由于当时水陆运输艰难,每到上市时,虽在江北各地城乡时有出现,但价格奇贵,寻常人家是很少有染指的,殷实人家为了应景,也只是买一点尝鲜而已。
好在寻常的小镇人还拥有更多别样的叫卖声——春天已过去一半了啊,人们对气温的感觉,已经从寒意变成暖洋洋了。水边的桃花正在飘落,杨柳的叶子也伸展成形了——小镇的人,识字不多,认得的几个字,也只是为了养家糊口,做个小生意记账用的。若非读过两年私塾,也决说不出“柳眼桃腮”这样的词来。纵然如此,从他们的眼中,也是能看出对桃红柳绿春景的喜爱的。因为他们知道,当他们为桃柳在水边暂且驻足的时候,耳边定会响起“杨花萝卜卖噢”的动人叫卖声。
萝卜在小镇并不稀罕,常年可见。杨花萝卜最大的特点,是上市早。春半之时,尚无其他新鲜果蔬,它便能独占于一时。杨花萝卜个头不大,鸽蛋一般,小巧玲珑,均净齐整,粉红的薄皮,光滑水灵。
卖杨花萝卜的,大多是本镇家境贫寒的中年婆娘,总是穿得上下整齐,一身洁俏,篮子斜靠着腰身,以至于走起路来,也有了一种格外的韵致。篮子多用杞柳枝条编成,敞口浅腹,杨花萝卜就平码在其中。这些婆娘,大字不识一个,却十分会审美似的,杨花萝卜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粉红透亮,翠绿的萝卜缨子,都被小心地保留着,每五个萝卜,用一根干净的稻草扎成手掌状。红萝卜,绿缨子,红绿相映地展现在人们面前,不由勾起人们的馋欲。吃时,粉色薄皮不用剥去,咬上一口,脆脆的,咬开的萝卜上立刻沁出如细小珍珠般的淡淡的甜汁。此时,吃萝卜的人,或会抬起头,看那迎风摇摆的柳条,这才发现,几天不注意,柳枝叶间,已生出满满的杨花。
杨花未落地之前,大街小巷总能看见她们来去的身影,总能听到“杨花萝卜卖噢”的声音。不但大人,就连小孩也爱听,由于价钱不贵,小孩回家缠着大人,也总能讨得两个小钱,高兴出门。会过日子的婆娘,在吃完杨花萝卜后,会将萝卜缨子洗净切碎,用盐腌了,滴上几滴麻油,做成晚上喝粥的时鲜咸菜。
卖杨花萝卜的婆娘们,每天上午走街串巷叫卖于一家家门前。中饭后便蹲守在戏院、茶馆、书场、浴室的门庭、码头各处。戏院日场,看戏的不多,晚上则多客满。戏未开场,正当上客时分,卖杨花萝卜的婆娘们便在人群中穿梭,戏院收票的伙计都熟悉的,一把杨花萝卜就是入场的戏票。直到闹台的锣鼓响起,鼎沸的人声渐渐消停,她们也住了口。开戏时她们便在墙角站定,心思也渐渐从杨花萝卜上转入戏文的悲欢离合中,奔波忙碌了一天,也该借此歇息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她们就又起来了,要赶早从刨园的菜农手上买回当天要卖的萝卜。她们知道,要不了几天,待杨花被风从枝头吹落,漫天飞舞在小镇时,杨花萝卜就要下市了。
随着天气转暖变热,各式瓜果陆续排队上市。一旦人们在菜市上看到盘香荚子,便知道夏日的瓜果都上齐了。所谓的盘香荚子,是当地豇豆的一种。小镇的人有口福,单单豇豆荚子就有多种如“铁管子”“青梢蛇”等,都长得碧青垂直,唯独这盘香荚子长成暗红色一圈圈的,如同盘香。
黄昏时天还很热,不知何时起,南瓜田里,墙角扁豆架下,草丛里,开始有了“纺车车”的叫声。
串场河由南而来,到了小镇,便拐弯沿镇西往镇北而去。镇中有一条小河穿镇而过,把小镇分成东西两半。小河两头连着串场河,水不深,很清澈,供小河两边人家淘洗。夏日里,小河就是小孩终日嬉戏戏水的地方。若无人袭扰时,游鱼便聚拢到水面,往来穿梭。
小镇的文人给这条小河起了个好听的名字:珠溪。可小镇的人们习惯叫它“夹沟子”。夹沟子很热闹,两岸店铺的货物进出全靠它。也因为有了它,每年夏末,邻县兴化、宝应人便驾了舢板船,来卖花香藕。
花香藕很嫩,细嚼,似都化了水,不留一点渣子。小镇人买回家洗净,切成薄片,或用糖、用盐呛了,或直接生吃。
小镇的东面,圈门外,有一座观音阁,原本是一座尼庵,坐北朝南。门前是伍港河,身后是龙王滩。这片水域开阔,不知何时小庵的女尼丢下莲子,又不知何时这里不觉长出连片的莲叶,开出朵朵荷花。清风拂过,香气淡远沁人。喜欢生吃的人说,只有这样才能吃出花香来。
临近中秋,就有了鸡头菱角。过了十月,就有了荸荠。不过,吃过杨花萝卜、花香藕的小镇人,期待的却不是荸荠,而是和荸荠前后脚上市的黄花梨。
“金风玉露一相逢”,不只因为正当菊花盛开,就将此梨叫作黄花梨,还因此梨的果皮金黄,灿若菊花。黄花梨不同于杨花萝卜和花香藕的地方是:杨花一谢,杨花萝卜便没了;荷花一过盛花期,再有藕也不能叫花香藕了;而黄花梨却会从头年农历十月初,一直卖到来年的二月底。它不但好看,还十分中吃,皮薄,汁多,甘甜,酥脆。
小镇不产水果,有人家在屋山头种桃、种梨、栽石榴,那是当花栽的。春风桃梨,或六月石榴,自是一分灿烂,是要惹得行人驻足的。若是结果,只能看,酸涩是不堪入口的。
黄花梨来路远,是卖梨汉子用独轮车,走几天的路一步一步推来的。若问他们哪里人,会答道:“远哩,安徽的。”如此远路,如此辛劳,价钱自然比杨花萝卜、花香藕来得贵。虽然如此,一个冬春,我还是能吃上几次的。
我家的晚饭,比邻居家要晚。父亲每天要等到街上人脚定了,这才关了店门。回家的路上,若碰到在车把上挂了风灯,在寒风中等客的卖梨汉子,或会买上两个,拢在袖中悄悄带回家。父亲每次买梨回家,我总不能预先知道,直到临睡前母亲把洗净的梨拿进屋来,使我惊喜中,先有满嘴的口水生出。父亲看着我那份馋劲,会高兴得大笑起来。
母亲做事向来利索,我还没有看清楚,她已将黄花梨刨好。梨皮,照例放在父亲平日喝茶的盖碗里。黄花梨每次分成三块,母亲总是挑一块最小的。父亲吃过梨,会泡上一杯梨皮茶,热气腾起,让满屋子都有了香甜的气息。我除了吃自己的一片梨,还有一个梨核儿是属于我的。梨核上还有许多梨肉,“真好吃,就是核儿太大!”我有时这样对母亲抱怨,母亲总是笑而不答。母亲的厨艺很好,第二天中午,饭桌上必定有黄花梨梨片的炒菜,炒猪肝,或者腰花,或者肉片。那是很让我为难的事儿,梨片或者猪肝、腰花、肉片,都是饭桌上不常见的。
如今常住无锡女儿家,只要回老家,总爱到处走走。小镇上原来狭窄的小街早拆了,扩建成和城里一样的大街。水果店也不少,品种应有尽有,但杨花萝卜、花香藕早没了。问人,已没人记起。梨还是有的,只是没了儿时的味道。所幸大巷子还在,每当夜色朦胧之时,漫步在大楼巷中,就想起杨花萝卜和花香藕的滋味。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