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伟 文 |
没错,你看到的是“菠萝的海”,不是“波罗的海”,乘坐高铁从雷州半岛的徐闻县急速驶过,窗外是如海似洋的菠萝园,硕大的广告牌“菠萝的海”闪过,惊鸿一瞥。
菠萝头顶王冠,身披鳞甲,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南美洲原产地的玛雅人深信,菠萝的嶙峋铠甲能抵御恶灵。欧洲殖民者初见菠萝时,玛雅人用黑曜石刀划开粗糙的果皮,露出黄灿灿的果肉,蹲在路边大快朵颐,汁水顺着花白胡子往下淌,擦也不擦,吃得甚是痛快。欧洲殖民者不知如何称呼菠萝,也不知菠萝从何而来,只见果皮如松树皮般粗糙,果肉如苹果般清甜,便生拉硬扯,造出一个单词——pineapple,意为结在松树上的苹果。
明末清初,菠萝漂洋过海到中国落户。菠萝怕低温、怕积水,徐闻县四季无冬和红砂土排水性恰到好处,无意间成全“菠萝的海”。现今的中国年产菠萝200万吨,每3个菠萝就有1个产自徐闻县。于是,从岭南到漠北,从市井到庙堂,这颗带着异域血统的水果,用它的甜蜜与酸涩,在锅碗瓢盆之间演绎着美食传奇。
坐落于上海南京西路1001号的凯司令西餐厅曾是张爱玲的最爱,充当过小说《色戒》《半生缘》场景。上世纪80年代,凯司令售卖过一款海派菠萝冰,取用新鲜菠萝榨汁,加入冰屑和炼乳,上桌前撒上一小撮细砂糖,祛酸增甜。玻璃杯外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杯底沉淀着纤毫的果肉,吸管轻轻一搅便漂浮上来,在淡黄色的汁液中翩翩起舞。老克勒坐在临窗的卡座,一勺一勺舀着吃,还得配上一杯西湖龙井,美其名曰“苦茶解甜腻”,一坐就是半天,悠笃笃地回味十里洋场的荣光与潇洒。
菠萝在香港被称为“旺来”,蔡澜力荐茶餐厅的惠灵顿菠萝叉烧包,层次丰富,酥脆掉渣,酸甜平衡。依我看来,用惠灵顿菠萝叉烧包代表菠萝美食是有争议的,茶餐厅能把菠萝的口味发挥至登峰造极,经典菜式非咕咾肉莫属。挑菠萝,要闻其香,轻拍其腹,声闷者甜,声脆者酸。港厨偏要反其道而行之,选取青黄相间的半生不熟,因为熟透了就没了筋骨。菠萝与里脊肉看似不搭,实则灵魂绝配,高温爆炒出锅,咕咾肉内心柔软多汁,甜中带青涩的酸,暗戳戳挑逗着味蕾。
西双版纳的傣族管菠萝叫“蜜多罗”,认为它是佛祖赐予的礼物。许多人讨厌菠萝的涩嘴味,全拜菠萝蛋白酶所赐,显微镜下,酶分子像微型剪刀切割蛋白质链条,刺激着口腔黏膜。然而,这也是天然嫩肉剂的小秘密,傣家人用菠萝汁腌制牛肉片30分钟,清水冲洗干净,上炭炉炙烤,每面10秒锁汁,七分熟时发生美拉德反应,满堂飘香。世间滋味,原来就是在这样的碰撞中,慢慢调和出来的,你也会明白为何傣家人的炊烟里,总飘着菠萝的甜香。
北京王府井有一家不起眼的台湾风味餐厅,大厨最拿手的是菠萝炒饭,尊名凤梨炒饭。先把整只菠萝一剖为二,挖去果肉切丁备用;再把泰国香米煮成饭,与咖喱、虾仁下油锅翻炒;最后撒上菠萝丁同炒,糖分焦化,菠萝汁渗透每一粒米饭。菠萝炒饭出锅倒入菠萝碗,扣上另一爿菠萝壳,端上餐桌揭开盖,菠萝的甜味混着香米的香气,能把食客的魂都勾走。难怪巴黎美食时尚杂志《Fulgurances》不经意发现宝藏,一拨接一拨法国游客慕名而来。
当然,最本真的吃法,莫过于路边摊位现削现吃的菠萝。小贩手持弯刀,先斩头去尾,再斜刀顺着果体,三转两转削去粗皮,剜去黑眼,末了唰唰几下切成数大块,插上竹签即可开食。菠萝蘸盐水可以去涩,但貌似不卫生,诚然这就是市井的味道,不必太讲究,吃得开心就好。贵州人的吃法更是性感泼辣,我问小贩:“菠萝甜吗?”他露出诡秘一笑:“要讲真话吗?带点酸的才够带劲!”付了钱,小贩往菠萝上面撒一把细盐、辣椒粉的混合物,递给我一口咬下,先是咸辣刺激,随后酸甜迸发,汁水在舌尖炸开,整个人瞬间清醒。这倒像贵州人的脾气,初见生硬,熟了便热络。
切下的菠萝头勿要浪费,拿回办公室插在水瓶里,能养上好一阵子,与案头绿植不遑多让。有时晚上加班累了,抬头看一眼菠萝头顽强地昂首挺立,外表带甲,内里甜透,养眼也养心。其实,做人做事,也该如此。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踏入“菠萝的海”,你会见识这里的菠萝历经了迭代升级,个大色艳味甜,卖相极好,菠萝蛋白酶含量也降至忽略不计,很难再找到那种酸涩味,生食入馔两相宜。只不过,我还是念念不忘古早味的菠萝,甜里永远藏着酸,就像长盛不衰的经典电影,笑中总带着泪。
好的菠萝,酸过才甜。好的朋友,苦过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