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0版:二泉月·文学

鸭司令的夏日牧歌

  | 唐时满 文 |

  夏日的记忆,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回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暑假,那段做“鸭司令”的岁月,艰苦却闪着暖光。

  那时我十二三岁,正是浑身精力没处使的年纪,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是家常便饭。家乡坐落在长江边,就是那部《渡江侦察记》里描述的水乡,河网如织,最适合饲养家禽,尤其是鸭子。每年暑假还没到,父亲就会提前盘算着养一槽肉鸭——约莫三四百只。这个“槽”字的量词,许是带着乡土气息的地方俗语,无从考证。父亲美其名曰“劳逸结合”,实则是怕我与小伙伴们在外面惹是生非,更深层的,是想给拮据的家添份收入。家中两位年长的哥哥已能为父母分担体力活,这份相对轻松的放鸭活计,便成了我逃不掉的“暑假工”。

  阳历六月底,父亲会从邻镇的焐坊把毛茸茸的小鸭子买回家。他在靠近水边的空地上铲出一道缓坡,用芦席圈起半亩地,搭成个简易的水陆两栖鸭棚。刚到家的小鸭子黄澄澄的,圆滚滚的身子像团绒球,若是现在的孩子见了,定会当宠物捧在手心。可在我们那会儿,它们是浩浩荡荡的“集团军”,调皮又难伺候。

  小鸭子有个让人头疼的习性:吃饱了烀熟的麦粒,就爱挤成一团睡觉。盛夏本就溽热潮湿,几百只小家伙扎堆的地方,温度蹭蹭往上涨,手伸进去都烫得立马缩回来。稍不留神,里头的小东西就会变成“北京烤鸭”,还会在慌乱中互相踩踏受伤。为此,母亲除了白天忙前忙后,晚上几乎整夜合不上眼,就守在鸭棚边的小马扎上。每隔十来分钟,就得借着昏暗的煤油灯光,轻轻把扎堆的小鸭子扒拉开,让它们透透气、散散热。灯光下,母亲摇着蒲扇的身影伴着鸭雏细碎的啾鸣声,成了那些年夏天最初的印记,深深镌刻在我的脑海里。

  鸭子最爱的是活食,房前屋后挖的几条蚯蚓,对这“大兵团”来说不过是塞牙缝的零嘴。烀熟的麦子只能管饱,要让它们长膘,还得靠父亲的“秘密武器”。父亲白天在田里犁田打耙,累得直不起腰,可凌晨三四点天还没亮,我们还在露天蚊帐里熟睡时,他就悄悄地推亮了手电筒,挑着粪桶,挎着竹滤箕,挨家挨户去农家的粪坑捞厕蛆。那些白胖的蛆虫是鸭子们的美味佳肴。父亲每日都能收获满满两大桶,回来时,头发上还沾着蜘蛛网,颈项间的毛巾早已被汗水浸透。“七月蛆似油,八月鸭如球”,父亲总念叨着这句老话。“双抢”时节,家里一群嗷嗷待哺的鸭子乱作一团,这份辛劳,我笔力难述,只觉眼眶发热。而这“粪—蛆—鸭”的循环里,藏着中国底层农民朴素的生存智慧,在烟火人间里自然流转。

  半个月后,我的暑假作业刚画上句号,田野里双季早稻开镰的声响就传了过来,这是呼唤我带着“鸭部队”进入“主战区”的号角。再不出去放鸭,这群“吃货”的口粮就要让本不富裕的家更加入不敷出了。于是,一顶草帽,一支结着破扇的长篙,一只小小的月牙船,伴我开始了“鸭司令”的生涯。“手把长篙水上飘,三百麻鸭伴吹箫”,当年的日记里曾有这样的记述。

  那时的稻子脱粒全靠打谷桶在田间移动,人工摔打间,谷粒会撒落一些在地里,再加上分田到户后,小孩子们帮着收割时遗漏的稻穗,成了鸭群的天然粮仓。大人们沉浸在丰收的喜悦里,无暇顾及这些细碎。我的“鸭部队”总能精准找到散落的谷粒,还有草丛里的夏虫和田鸡,吃得像单田芳老先生评书中说的“沟满濠平”。待它们吃饱喝足,我便把它们赶进附近的池塘,看着它们在水里扑腾嬉戏,自己则在田埂小憩,也会趁闲帮田间的大爷大妈捆草、扎垛,混个好人缘。一个星期下来,整天泡在水里的脚丫子泡得发白发烂,父亲就找来端午时用粽子水浸泡的明矾剂给我擦拭,钻心的疼劲儿还没过去,第二天又早早赶着鸭子出发。日子在鸭群的嘎嘎声里溜走,鸭子渐渐长肥了,我也被晒得黝黑,成了地地道道的“鸭司令”。

  待到单季稻、晚稻收割时,因种油菜或麦子需要,田里的水早已放干。终于能穿上鞋子下地,脚丫子才算松了口气。广袤的田野里,秋日的白云下,一群羽翼丰满的大麻鸭随着我的口琴声奔向天边,好不惬意与自豪。一季辛劳过去,毛茸茸的鸭宝宝化成了沉甸甸的钱袋子,几年后家里的茅草屋也换成了漂亮的两层大楼房,成了那时村里人人称羡的样板房,这里面,自然也有我这个“鸭司令”的一份辛劳。

  后来,家乡的土壤被发现更适合种经济作物棉花,稻田渐渐变成了棉田,养鸭放鸭的天地慢慢消失了。我也到外地上了高中,鸭棚里的夏夜、田埂上的足迹,都封存在了记忆里。如今空调房的凉风再舒适,也吹不散那些带着稻香、鸭鸣和父母汗水的旧时光。它们被岁月酿成了酒,越品越有滋味,在每个燥热的夏日里,悄悄温润着我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