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钱红莉 文 |
南窗前,凭空长出一棵合欢,三四年来,自一拃长,长至高可及人,一直枝叶婆娑的。今年,几场雨水过后,已然蹿至四五米的高度。近日忽然开了花,洋红色的花在枝头且摇且颠,煞是可爱。合欢花花型独特,扇形,花瓣针状,偶有风来,有茸茸之感。
这小小花朵,好比一把把羽扇,无风自摇,摇着摇着,夏天到了。小时,大人做好一把鹅毛扇,便会拿染料把雪白扇子染红半截。外婆把这染料叫做洋红。给小鸡雏的双翅也染一点洋红。为了区别,有的人家染了石绿。满地跑的都是洋红石绿的小鸡雏……每年看见合欢花开,总要回到童年。大风的日子,稻浪扬花之季,天比往日高一些,云是淡的,世间一切都是那么妥帖安宁。
与合欢比邻的,是我家栽植的一棵柿树。满树巨大叶片,在风中闪闪发亮。繁密的叶丛里隐着无数小柿子,一日壮似一日。每天黄昏,孩子放学回来,一定要钻树下察看一番,并发出微微的兴叹——自然界中生命的神奇,正一点点地激发着他的审美。
初夏,一年中最好的日子,有风,阳光,蓝天,白云,飞鸟,所有的植物绿得幽深,连大树都是喑哑无言的绿,这样的场景总叫人恍惚。南窗下,楼下人家栽的蜀葵开得正酣,深红,浅红,粉白,纯白,无有旁枝,一根主干扶摇直上,一直开,似一个个喇叭,不停地广播说话,昼夜不歇。楼下还有一丛藤本金银花,鸟雀一般,叽叽喳喳,层出不穷地开。
清晨的菜市水果摊,惹人驻足。杏子的香味,致人微醺;桃,红如《牡丹亭》,令人浮想翩翩;绿皮香瓜,散发着一种傻甜的香气,犹如童年复苏,一拳砸下,碎成几瓣,就那样连皮啃,瓜瓤中的籽实一齐吃下去了;杨梅,整箱长途运来,猪肝紫色,好像一个人的坏脸色,一直生气的样子,我不太喜欢。最重要的,是应吃点儿枇杷了,价格不菲。偏爱徽州腹地的三潭枇杷,个小,外皮微麻,淡甜,汁液淋漓,挑十来颗,便是一斤。去年网购过苏州东山的白玉枇杷,颇为失望,未熟即摘下,长途颠簸中,碰破了皮,入嘴酸涩。
枇杷,要用篾篮装,好看。这样的果品易入画。虚谷的枇杷,最相宜,不是盘碟里,在枝头,郁郁累累间,一只松鼠拖着毛茸茸的长尾轻巧灵动地攀过去,转瞬不见。这样的枇杷,是心中之景,流动着的,一如苏轼的墨竹。自古都是文无定法,绘画,亦如是。齐白石也画枇杷,疏枝横斜的,有烟火之气。陈洪绶也画,总是那么苍烟俱老,是旧了不能再旧的一匹绢帛色,点染几颗枇杷黄。这种黄,是岁月之黄,历经烟雨也不改色的黄,犹如孤灯墨夜下,一个人在读宋人笔记,偶尔有夜鸟的梦呓之声,明月在窗,一切都是那么安谧虚静。
几年前,朋友送我一只“四集烧”的盘子,白底上,独一枝桃花,亮丽,清雅,简直不舍得拿它盛菜,一直搁在书柜里。一日,买几颗枇杷,洗净,点缀在盘里,可当清供来赏;放在餐桌上,整个餐厅似变得与往日两样,真是不平常。可闻果品香味,丝丝缕缕吧,飘飘拂拂,仿佛生命的基座被涂了一层庄严的色彩,为一切风所充满,如幼鹿于星月之夜走向森林,耳畔溪水淙淙,万水千山退后了,没什么值得一再沸腾的。
初夏黄昏,值得散步。曾连续几日,去屋后北坡漫步,西天的霞光犹如恩典,如山如河的壮阔。
观晚霞,最好在杉柳之地,飘飘拂拂的,宛如仙境。坡下沟渠的芦苇、香蒲、千屈菜,一齐长得高了;湿地里,点缀了几株蓼,细淡地开着粉红的花。每次看见蓼花,总觉得她们与喧闹的人世隔了一层,有不为人道的静虚之美。坡上一大片夹竹桃,正值花期,白花尤盛,风来,远望之,像一场贞洁的法事,颇为壮观;透过笔直的水杉林观瞻晚霞,久了,隐隐一股药香直入肺腑。天穹墨蓝,西天几波云彩,呈现大面积玫瑰红,好比视觉系统的宏大叙事,广阔无际,有置身海上的错觉,整个身心为之一凛。
一个人,但凡心里装着远方,他的内心一定铺满晚霞的吧,是世间唯一的诗意以及不可多得的恩典。
晚霞铺在芒草的白穗上,有一点苍凉,犹如马友友的大提琴,浑厚悠扬,所有往事历历如在目前。夜气升腾,植物一齐发出了甜味,蚯蚓唧唧……在这自然之声中坐了些时,天空彻底幽暗,世间的繁文陋俗一起退得远了。
今早在菜市,看见一种古法制的绿豆糕,红纸裹之,伧俗又热闹,拿牙签戳了一点品尝,微甜,杂糅着绿豆的清新,于舌上翻卷,颇接近鸭蛋黄的口感。前阵在北地的一次宴席上,吃到一种豌豆糕,略微裹了一层豆沙,入嘴微甜,清香沙糯。这种点心北京人大约称之为“豌豆黄”吧。将豌豆煮熟,去皮,搅拌至泥,加糖,再蒸,凉后,切成一块块,大抵与驴打滚一样的清真食品。
豌豆糕的黄,与枇杷的黄,属同一色系的黄,耐看,脱俗,不比皇帝龙袍黄那样夺目刺眼。
我买了半斤杏,纯粹为了她们好看,杏黄与麦黄也是同一色系,值得拿在手里盘索、掂量,一派沉甸甸的殷实之感。买杏,并非吃,而是为了闻香。杏子的香气,令人恍惚,犹如酒之微醺,眼前人影幢幢,说过的一切都不作数了,混沌的,似飞天之缥缈……若是天天这样过日子,就好了,花非花,影非影,失真的,迷离的,唯有风在吹,合欢在开花,阳光白亮亮的,老人在树下拔些杂草,一名妇女坐在紫藤架下给孩子读童话。
栀子花一朵未开,满枝青蕾满树绿叶。唯有合欢,在我的窗前抽丹铺翠,朵朵团团,曳曳如风。
暮晚时分,最喜欢去荒坡看芒花,天色如墨,芒花们铺成一片洁白,如茫茫之水,凉凉夜风,似愁绪万端,解不开,推不脱,慢慢浮于夜色中了。这样的芒花,还会叫人想起肖斯塔维奇“第八交响”中的笛声,有白马奔袭千里的窒息,也有军队行走森林的悚然,而后,世间的一切,呼啸着远了。